遇罗克写《出身论》的时候我11岁,刚上小学五年级,从上中学的姐姐那里知道“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那副著名的对联。我家虽然不是黑五类,但姐姐却是对联的反对派。一次在灯市口女中开辩论会,操场上的高音喇叭传出会场上昂扬而嘶哑的声音,我也站在校门口想挤进去看热闹,但被穿黄军装扎武装带的红卫兵挡在了校门外。那个晚上,姐姐似乎是彻夜未归,急得母亲一次次到校门口去找。
1968年,我正在读中学,只是从来不用写作业,也不记得参加过考试,大批判会和忆苦思甜会是那时候的主课。我曾经在一次规模盛大的斗争会上发言,批判的对象是现行反革命分子刘自立,他是本校初三的学生,罪行是张贴反对毛主席、反对教育革命的大字报。我在批
判稿上深挖他的反动根源,认为那就是他那被打成叛徒特务而且“畏罪自杀”的父亲。可见,“对联”作为意识形态的主流,已经成为一种思维模式而深入人心。很多年后,我和我的斗争对象成了朋友,我才知道,他的父亲是老党员,曾经陪同周恩来出访过非洲14国,并参与过“九评”的写作。
就在这一年,遇罗克被判处死刑!两年以后,遇罗克被枪杀!
1972年,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姓氏有点特殊的名字。那一年,我认识了赵一凡并与他结下了不解之缘。他给我推荐了许多书,介绍我认识了许多人,给我讲了许多故事,其中之一就是本书中《魂兮归来》一文中的主人公郑晓丹。一凡在讲述了晓丹因为维护遇罗克写的《出身论》而被迫害致死的故事后,含着泪说:“如果晓丹活着我一定会让你们认识,你们一定能成为好朋友。”以后,我通过一凡认识了晓丹的妹妹红丹,并与一凡、红丹等数十人一起因莫须有的反革命集团罪而被捕入狱。出狱之后,一凡对我说:“在狱中我只担心你,从没担心过红丹,因为她毕竟是晓丹的妹妹。”1988年,一凡病逝。我从他遗留下的信中才知道,当年晓丹曾经热烈地追求过一凡,一凡与当时很多人一样,认为年轻人应该以革命为重,不应该儿女情长。晓丹死后,一凡为没有接受她的感情而后悔万分。我在遗物中还发现晓丹的父亲在1979年6月12日写给一凡的一张名信片,其中说:“关于晓丹材料,写就后直接寄海淀区委办公室郑晓丹结论揭批查组,你要留底稿,我回京看你的底稿就可以了。”从中可见,对于晓丹的平反,一凡是做了努力的。一凡曾经保留过批文革资料,其中当然有遇罗克写的全部文章。据说,《光明日报》为遇罗克写平反文章时,曾到北图去查找《出身论》,但最终还是馆员辗转从一凡那里才借到。因为曾经爱着一凡的晓丹,因为与我同案坐牢的晓丹的妹妹红丹,遇罗克之于我似乎有了特别的意义;编《遇罗克与《出身论》》这本书对我来说似乎也有了特别的意义。
遇罗克和晓丹被害已经整整30年了,一凡去世也已经10年。但愿这本书的出版可以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
然而仅此是不够的!
本书的作者之一牟志京在一次接受采访时说:“遇罗克被判死刑后我哭了,我非常后悔,如果不办那张报纸,《出身论》的影响不会那样大,遇罗克也不会被杀害。”对此,我在《幸存者的不幸》一文中写过这样一段话:“牟志京当然无法证实自己的逻辑而为自责找到确实的根据;别人也无法推翻牟志京的结论而使他的自责丧失根据。其实谁都清楚,遇罗克之死不是某个人的责任,也不是哪张报办不办的问题。事实是,遇罗克在劫难逃,遇罗克必死无疑!这不是遇罗克一个人的命运,而是所有离经叛道者的命运,如同张志新。况且,遇罗克正义的声音毕竟穿过黑暗,使我们蒙羞的历史有了一点炫耀的资本;遇罗克淋漓的鲜血已经使众多苟且者无地自容。……尽管如此,牟志京仍然不能够推翻他自己的逻辑而放过自己。”1995年,牟志京从美国回京探亲,我们曾有过一面之交,那次他讲到,遇罗克被判决后之所以没有马上执行,是因为他出奇不意地表示,要交待自己参加“5.16”的问题。结果当然是不了了之,只是执行又延迟了近两年。遇罗克这样做,是出于他性格中一贯的幽默感,还是出于策略,想使事情发生转机,我们现在谁也无法考证。但是显然,一个年仅27岁、有着如此生命激情的人,是绝对不会甘心在追求的路上倒下的。
然而,他真真切切地倒下了。不只是倒在枪口下,还倒在十几万人齐呼的“打倒”声中,倒在十几亿人无言的沉默中。如今,我们甚至无法知道,哪方黄土掩埋着他的尸骨,无法为他的坟冢栽一棵绿树,添一抔新土。
我不知道,如果当时让我上台发言,我是不是会像批判刘自立那样慷慨激昂?如果我在现场,会不会和在座的十几万人一样振臂高呼?诚实地说:我会。我想,如今被这本书所感动的大多数人,如果扪心自问,恐怕都会做出这种肯定的回答。
那么,遇罗克、张志新们之所以会死,就不是一件很难理解的事了。
但愿,千千万万赞成过“出身论”并深受“血统论”之害而没有被压垮的中国人,能够读到这本书;
但愿,千千万万反对过“出身论”并身体力行地坚持过“血统论”而良知没有泯灭的中国人,能够读到这本书;
但愿,不曾知道有过“血统论”与“出身论”之争,不曾听到过遇罗克、郑晓丹其人的年轻人,能够读到这本书;
但愿,所有读到这本书的人,能够回过头去看-——看英雄的血、平民的泪;能够静下心来想-——想我们民族和个人付出的与得到的;能够拍着胸口问-——不只是问历史、问社会、问他人,更重要的是问自己、问人性。
1998年11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