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罗克遗作与回忆》- 跋:忘记历史,悲剧还会重演 (遇罗文)

将近20年后的今天,人们才又有机会缅怀遇罗克,不能说不是我们的悲哀。

自从1980年,全国报刊大张旗鼓地给遇罗克平反,称他为英雄以来,我遇到最多也是最难以回答的问题是:“政府给没给他定为烈士?给家里多少抚恤金?”

今天,我给大众一个回答:没有谁授予遇罗克烈士称号;给我父母的,只是他被关押两年多期间学徒工的工资。

是的。“烈士”称号难道需要恩赐吗?今天,还有这么多人怀念他,就是最好的回答。

罗克的事迹见报后,我家一时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因为我家在历次政治运动的遭遇,是整个民族命运的缩影。在喜欢大团圆结局的善良的中国人眼里,希望从中看到民族的希望。一个民族的文明程度,取决于她对自己所犯的错误的态度。

人们希望对许多事情有个“说法”,但往往又很失望。

我父亲是个有作为的工程技术人员,他首创的“竹筋楼”小区经过40年的风风雨雨,至今还屹立在良乡镇上。随着施工的结束,他旋即被打成右派,开除公职并被劳动教养多年。80年代中期,他被通知得到“改正”,补发两年工资。这就是20多年折磨的代价。“右派”是改正了,但还保留着“汉奸”身份,因为他曾在日本人的公司工作过

母亲因为没有被开除公职,尽管被降薪降职,“改正”右派身份后,没有得到任何补偿。

父母是超脱的。在给罗克平反后,公安局专案组问他们有什么要求,他们没有任何物质要求,只要求将因受《出身论》案件牵连第二次入狱的我尽快从东北监狱释放出来。

我们有幸在这里回顾过去,请不要忘记“文革”期间死于非命的冤魂。罗克曾让我们帮他收集许多惨绝人寰的资料,准备予以逐步揭露,但没有机会发表。他不会去理睬这个路线、那个路线,他最关心的是人的尊严。

我常常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奥斯威辛、格罗斯·罗森等集中营。那同样是20世纪人间的悲剧。为了警告人类不要犯同样的错误,不让人们忘掉它,许多国家建起纪念馆,德国总理跪下忏悔,以便更深地记住这段历史,避免悲剧的重演。从而也使人们减少了对日耳曼族的恶感。

萧乾先生说得好,我们只抓住“文革”闹剧的几个演员,而没有抓住导演,就无法保证没有第二次文化革命。因此他建议建立“文革纪念馆”。

我很感谢本书的编者们,他们使许多人知道或记起了,中华民族还有大讲“血统论”这段历史,或许以后因此不再讲“血统论”了。但是有人说,“那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已经没有人再讲了”。其实,现在应届高中毕业生,还要父母所在单位的党委证明其父母的出身、成份和政治表现。

因为有许多人关心,现将我和亲属的情况作简要介绍:

母亲,王秋琳,于1983年5月去世,享年63岁。她是个无比刚强的人,对人总爱面带微笑,但内心的痛苦死后我们才从她的日记中知道。她最后一次日记是那年5月1日,是哥哥的生日。她又想起了哥哥四、五岁时,每天坐在台阶上等母亲下班的情景。有一次母亲走到他身边,他才惊醒,羞涩地说“妈妈,我睡着了。”母亲上下班每次经过工人体育场————宣判哥哥死刑的地方,都要把头扭过去,不去看那个地方。

父亲,遇崇基,于1988年去世,享年73岁。他是个感情丰富的人。弥留之际,已经不认识谁了,嘴里还叨念着“罗克,罗克……”

遇罗锦,从1986年以来一直在德国居住、写作,过着清闲的日子。我多次劝她回国看看,她总是拒绝。我想,是因为这里会引起她太多痛苦的回忆。

我和弟弟遇罗勉,一个学机械,一个学电子,自认为是绝好的搭挡,所以一直在一起工作。近年搞“水刀”的研制。制成的“前混式水切机”被专家称为世界首创的具有商业价值的产品,比国外同类产品先进得多。

我还要介绍一位在书中出现的次数不多,但最值得我敬佩的人物一郝治(牟志京文中误写成他哥哥的名字————郝汉,还把魏雷误记成顾雷,纪亚琴误记成王亚琴)。他是哥哥中学同学,也是我家的世交,说话幽默而有见地,是我们《中学文革报》中唯一的大学生一轻工业学院的。为了掩盖他父亲是右派的身份,化名马列。在

血统论盛行的年代,仅右派出身,就足以“证明”所作的一切都是错的了。他能考上大学,简直是个奇迹,为此勒令他休学一年。

罗克每次写完一篇文章,首先要给我和郝治看,让我们帮助修改。我能提出的意见不多,而郝治能出不少主意。罗克被捕后,我俩被看成是“家庭出身问题研究小组”或所谓“反革命集团”的成员,分别被“群众专政”,关在学校里。我的命运比他强,在学校里处境好些。他被关在黑暗的楼梯间,每天遭受一次毒打,吃的只有窝头咸菜。两个多月,他至死不承认什么反革命集团。但是他也知道,这样下去必死无疑。于是绝食7天,校方终于答应了他的要求————不再毒打,放他回家。他走到阳光下才看到,自己的枕头已被血凝结成一层硬壳。他是我知道的最有骨气的硬汉!

后来我的命运又不如他了,由于有手榴弹一案在身,也是出于审讯的需要,从群众专政又升级为拘留审查,关进了哥哥正被关押的半步桥监狱。当时受《出身论》一案牵连,被判10~20年徒刑的还有:安徽的丁广武、沈阳的孙刚、广东的杨玉鉴、银川的云杰。

《中学文革报》刊登的唯一的一幅漫画,是一位年轻的右派工人画的,他叫任众,也是我们的好朋友。他委托我向《中学文革报》知道他身世的成员表示感谢————因为没有一个人检举他,否则他的处境不堪设想。是的,不仅是他,我们每个人都珍重那段纯洁、高尚的友情。                                   1998年12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