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身论》与《中学文革报》- 牟志京

一  引言 社会革命的实质是权力的再分配。1966年至1976年发生在中国大陆的“文化大革命”,以其复杂性令人困惑不得全解,但在权力的分配与再分配上脉络分明。“文革”的复杂性在于其分配根据的多维性,无产阶级革命与走资派、保皇派与造反派,天派、地派、四三派、四四派,仅是几个权力割据的例子,“文革”研究的专家众说不一。但围绕家庭出身的一场风波,终局虽至今未有,是非却是早已鲜明的。 我在“文革”开始时是高中的学生,对政治的无知及对真理的幼稚的向往,使我从“文革”一开始就卷入了这种家庭出身的风波。一系列的巧合又导致《中学文革报》的诞生,出版了遇罗克以家庭出身问题研究小组名义撰写的包括《出身论》在内的一系列的文章,在全国范围内造成不小的一场风波。1980年起,对《出身论》和《中学文革报》的记述在中外报刊文献上虽时有所见,但多出于局外之手,传讹疏漏其中难免。今撰此短文,供有兴趣者参考 二  背  景 出身与权力的关系在“文化大革命”前,即六十年代的前期便已形成。黑五类出身的学生上大学的权利在很大程度上被剥夺是明显的一例。在入党、入团、晋升各方面,对出身的正反两向的歧视,亦是遍地抬手可拾。高干子弟在入学问题上开后门,对地主子弟在农村的人身迫害是出身问题的两个极端。 红卫兵作为“文化革命”的马前卒,从一出世就喊出了“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对联并非偶然,那是对“文化革命”前的所谓无产阶级阶级路线的一个逻辑的发展与推广。加入第一代红卫兵组织的唯一资格是家庭出身在红卫兵组织中地位最高的根据是其老子的地位。这确实是在古今中外的组织中颇为罕见的。 对联的荒谬在“文革”的疯狂衬托之下是隐形的,可悲的是,较之出身红的,许多出身黑的人对对联的拥戴似乎更为激烈。我本人就曾被一个出身黑五类的人在公开场合不止一次地指为混蛋,其根据在于我不承认根据他的出身而断定他是混蛋。 出于无知或勇气,我在红八月前后在清华附中和中央音乐学院贴下了反对对联的大字报。同天在中央音乐学院的辩论会上发言时,遭一群红卫兵对我捶打唾弃,心中颇感滑稽。不久,在班上,又与同学辩论,被红卫兵和几个黑出身的人骂个狗血喷头。在学校的处境日渐险恶,终于遭到由一位红卫兵打手所率之众的殴打。借串联之机,到外地一去两月有余,拜访了江南、西南、西北多处革命圣地,一路上天天烛下学毛选,虔诚之极、自愿下乡劳动,在从西安步行到延安之后,带着一身虱子回到北京。 不想,此时京城风向已转,第一代老红卫兵不再是天之骄子,有周恩来、江青出席的十二月十六日的工人体育场大会,四中学生许健康与王祖锷的发言分别宣判了反动对联的死刑和解散西城纠察队,吊销了老红卫兵行使党卫军权力的牌照,并造成了一个导致造反派或第二代红卫兵出现的真空。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老红卫兵所推动的政治运动打倒了走资派,使老红卫兵中核心人物变成了走资派的子女。按照他们自己的逻辑,变成了狗崽子,但是老红卫兵们毫无困难地断然拒绝了这一逻辑的必然性,并形成了以联合行动委员会(联动)为代表的一股非同小可的,与造反派对立的威悍力量,活跃于1966年底到1967年初 三  《出身论》与《中学文革报》的诞生 我在196年12月底,在北京西什库后库的一个电线杆上见到了一份油印的《出身论》。拜读之余,钦佩之感油然而生。我在对联的辩论中表现的是无私所生的勇气,天真所致的义愤,仅此而已。我所持有的理论武器和血统论一样地原始与空洞。《出身论》的作者却把出身升高到一个理论问题去研究,逻辑之严密,正气之凛然,文风之清新,无一不引人醒目。我当即将油印稿下面的联络地址抄下,找到六十五中的遇罗文。遇罗文是遇罗克的长弟,一副颀长的身材,带着 几分书生气,相谈甚为投机。第二天他到四中回访,讲到扩大宣传途径。我便利用自己当时在四中由反对对联的历史所形成的地位,向校长总务室借贷500元。通过一位小学同学朱大年,到三司宣传部开了一张三司的介绍信,从清华大学返家的途中,闯进了人民解放军1201印刷厂,找到业务科的金科长,出示介绍信后,印刷业务便不成问题了。纸张在那个大字报和宣传品铺天盖地的年头是十分紧张的。在六部口纸张批发部购不到,但经他们的介绍向农工民主党中央买到他们存的二令上好的道林纸。价格是贵了一些,付掉300元.所有这些事情在短短一二个月内办成,罗文不禁喜出望外。由他联系家庭出身问题小组,送来了一份新的《出身论》手稿,准备以传单形式出版。 我在仔细拜读了新稿之后,感到有诸多差强人意的地方,我特别反感的是,文章的调子中,在一些地方渗透出一股怨气。在另一些地方下笔刻薄,两者的结合,使作者失掉了客观理论的身份,让人情不自禁猜想他本人在出身上的恩怨利害。 我虽然对小组仍是十分崇拜,但却没有妨碍我对《出身论》的新稿刀砍斧伐,作了大量的修改。在理论上我的新意几乎没有,却确实改变了文章的色彩。对于我来说,这一改装对我的重要性,来源于我对自己卷入这场辩论的一个简便或许是片面的认识—我在为一个自己没有切身利益的问题而奋斗。 不料罗文在见到遭我涂改的《出身论》之后,一改我对他温文尔雅的印象,勃然大怒,拂袖而去。第二天早上却又换了一个嘴脸,回到四中,并向我道歉,说小组的人很欣赏我作的改动,《出身论》可按我的修改稿付印。 1201厂的金科长是一个精明能干的人,不久,排版完毕,传单大约三页,金科长询问如何处理所空的一页。为了填补一页的空白,办报纸的念头才忽然产生。为了实现这一目标,我请了我四中的语文老师毛宪文做技术咨询(他出于对政治的谨慎,拒不参加组织),请朱大年的三中好友拼凑了毛体的版头,并由我起了一个朴素的报名,打出了中学生革命造反司令部的旗子。又由四中同班同学李宝臣写了一篇杂文,并选用了师大女附中陶洛诵、汪静姗写的一些活动消息、朱大年为首的三中“刺刀见红”的一篇文章,我连夜组排版、选 字,并撰写了《出身论》的编者按和司令部的一个砸烂联合行动委员会的文章。天亮之时,我把在四中小院的办公室鼾声大作的罗文唤醒,只身到1201厂交了稿,又经过校订、签字,《中学文革报》在1967年1月18日正式发行了。 四  《出身论》发表之后 遇罗克的大作,在《中学文革报》上以《出身论》为始点而非终点,在报纸的第二期到第六期上,分别发表了: 第二期:二月二日   《谈“纯”》 第三期:二月十日  …

Continue Reading 《出身论》与《中学文革报》- 牟志京

我所结识的遇罗克 – 叶式生

凡人,自然不都是英雄; 英雄,首先都是凡人。 我早就想写一点忆念罗克的文字,几次提起笔却又放下了。我常怀疑,那样一个戴着圆光白框近视镜,常常孩子气地咯咯笑着的青年,是否真已在杀气腾腾的刑场上饮弹倒下。即使在得知这恶讯已经十年之后,我也还止不住时而遐想,说不定哪一天我会突然接到他一封信,几行端正而略带局促的字迹会为我澄清那个误传的消息,或者告诉我,那其实是一种舆论手段,现在冤案大白,他已平安归来,像电影、小说中常见的公案故事一样…… 一、奔赴农村 我最初听到他的名字是在1961年2月初,那时我们被同期分配到北京郊区一个人民公社。当时我们都是刚出校门半年的高中毕生,一九六○年高考中“考爸爸”一轮的落选者。比起经受了“砸四旧”、“大串联”、“反潮流”等新式洗礼的后来者们,那时的中学生们自然幼稚得多了;但总算也约略感受了1957年不平凡的春天气息,身历耳闻过把炒菜的铁锅捣碎在“炼钢炉”里大炒的豪举和接连放射巨型粮食卫星的伟业,消化过随之而来的“双蒸窝头”和“小球藻”。消 化未完,又初尝了家谱至上论的滋味。这些经历比起50年代前期的同龄人,就又丰富得多了。 同期分来的高中生约有七八十名,实到一半左右,大抵都是因“血统”原因被淘汰的落第者,区别只在有的是“先天不足”,有的是“后天亏损”罢了。遇罗克和我便属于后一类,但亏损先后又有所不同:他的父母在1957年双双成为“右派”;我的父亲在1959年上书言事,扯了扯“为民请命的破旗”。所以他的家谱修订版比我的早出两年(100年后又都恢复了原版,那是后话了)。但殊途同归:1960年高考时都正好用上。 正式报到是1961年2月10日。记得那是个欲雪无风的阴天,十几个刚报到的新农工把简单的行李装在社部门外的一辆大车上,各自坐着被卷儿,大车起动,我们走上社会的第一步路就从这里开始了 七八米宽的一条土路,两边无树,视野很开阔。远远望见路北一片暗绿色的冬小麦田,田间坐落着十几排干打垒的蔬菜温室,那里便是我们的首批集中点————园艺队温室小队。 天气阴湿寒冷。但看看同车的新伙伴们,互相攀谈着,情绪都挺热烈———一种充满新鲜感,急于一试身手而又带些负气情绪的热烈。至少在我自己,确是很受了多年学校教育的熏陶和《暴风骤雨》一类文章作品的影响,抱着近乎狂热的幻想,又夹带着失学的牢骚情绪,到这里来的。 农村?那是社会空气和自然空气同样澄明洁净的地方。物质生活的清苦是自不待言的。但那算什么,那里有的是纯朴忠厚的农民!他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相待以诚,是全不理会什么“家谱”的;每一颗赤子之心在那里都将同样得到荃察。呃,我将要和那些白胡子大爷和黑胡子大叔一起早出晚归、栉风沐雨、灯下交谈,双手和他们一样结起硬实的老茧;炕上一灯如豆,我正挥汗执笔,帮他们给远地亲人写信;热心肠的大娘大婶们嗔怪地抢走了我磨破待补的衣服,使我 感动得热泪盈眶……哼,大学?不要拉倒! 车上交谈中,一个六十五中毕业的姓李的学生告诉我,他有个同学一块儿分到这里,六号就来报到了,比规定日期早了四天。名字奇怪因而易记:遇罗克 这名字给我的第一个印象不好,虽然是间接的。上学时候,所谓“假积极”者留在同学中就最招反感。想不到初来此地,先就听说了一位:他分明是想挣个先入为主的好印象罢了。李见我反应冷谈,就没再说下去。 谁料不久之后,他再次提起这个名字时,却给了我一个大大的冲击。 正式报到后,二十来个学生安排在温室,我在其中;三个学生安排在相隔一公里、同属园艺队管辖的菜园,包括先期到达的遇罗克。另有些学生分配到其他大队去了。 白天是新鲜而吃重的劳动。晚饭洗漱之后,读书无桌凳可依,而且新到一个陌生环境,书一时也读不下去,便早早地熄了灯,大家捱捱挤挤钻进被窝里谈天,第一话题自然是高考,第二则是书本。这天晚上话题不知怎地扯到了“红学”中的一些繁琐考证,我带着几分不敬的语气,提起郭沫若先生的“斑疹伤寒说”,博得了一阵采声。于是黑暗中有人判断说,我一定是报的文科,而且是看过点书的。我解释说自己其实报的是清华建筑系。话没说完,就听那个姓李的学生插了话,隔我三个被窝说道,和他一起分来的遇罗克也是报考理工的,但语文水平特别高。 “呃,他报的哪儿?” “地质学院” “怎么个高法” “《资治通鉴》他都看完了。” “哦?……” 这真是大出意料!刹那间那个间接的第一印象整个被推翻了。《资治通鉴》我是知道的,而且父亲就收藏得有。但那半人来高的线装大部头,我从来没敢间津过。这个企图“先入为主”的遇罗克,竞把它读完了?!……不,善营权谋的人是决不会来沾惹此道的。这样说来,他竟是一个完全相反的人了? 唔。五官端正,面庞清秀——我呆瞪着黑暗中的屋顶,禁不住在心里勾描起他的形象来——眼睛?自然是又大又亮的,但是带点儿羞涩。风度翩翩,温文尔雅,不过说话爱脸红…… 一个多月以后,我从温室调到菜园,从此干活住宿就都同遇罗克在一块儿了。然而怎么也料想不到,初次见面非但没能使我大慰平生,反而对他读过《通鉴》的传说也发生了怀疑。 他的形象与我的构想大相径庭,使我非常失望。前额要说宽是也可以说宽的,但毫不出奇。整个脸形连同鼻梁却显得太长了,淡淡的眉毛,细长的眼睛,还是单眼皮;更令人扫兴的是那一双耳朵,颇有点“扇风”。只是戴上那副圆光白框近视镜时,一双眼睛才亮亮地挺见精神,还算差强人意。我在上工的路上,从旁观察他的步态,就越加扫兴了。他身板单薄,又稍有些驼背,走起路来头部略向前倾,随着大而慢的步子轻轻向前一点、一点、一点……使我想到闲庭信步的鸵鸟。 唉,哪有一点儿学富五车的书气和羽扇纶巾的风度呢?简直没法把这个形象同博大精深的《通鉴》联系起来。克制了半路,我终于忍耐不住,向他提起了关于《通鉴》的传闻。奇怪!他不加然否,只淡淡一笑,仿佛有不足为奇的神气!我于是想起出门前他掖在兜里一本原文版的《史记》,便问他何不借一种注释索引完全的本子。 我不爱看带注解的。”他并不转过脸,头部微微向前点动着,淡然说。“翻来翻去太麻烦,思路也受限制。”他两眼微眯,平视前方,白镜片上闪动着许多同心圆;双臂前伸,两手相迭,压着过肩的铁锹把,一个毛巾碗袋吊在胸前;随着头部的点动一晃一晃…… 我看着他的侧影,心里说:“太自负了!我就不信你处处都懂!” 貌不惊人,执著自信。这就是他留给我的最初印象。…

Continue Reading 我所结识的遇罗克 – 叶式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