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结识的遇罗克 – 叶式生

凡人,自然不都是英雄;

英雄,首先都是凡人。

我早就想写一点忆念罗克的文字,几次提起笔却又放下了。我常怀疑,那样一个戴着圆光白框近视镜,常常孩子气地咯咯笑着的青年,是否真已在杀气腾腾的刑场上饮弹倒下。即使在得知这恶讯已经十年之后,我也还止不住时而遐想,说不定哪一天我会突然接到他一封信,几行端正而略带局促的字迹会为我澄清那个误传的消息,或者告诉我,那其实是一种舆论手段,现在冤案大白,他已平安归来,像电影、小说中常见的公案故事一样……

一、奔赴农村

我最初听到他的名字是在1961年2月初,那时我们被同期分配到北京郊区一个人民公社。当时我们都是刚出校门半年的高中毕生,一九六○年高考中“考爸爸”一轮的落选者。比起经受了“砸四旧”、“大串联”、“反潮流”等新式洗礼的后来者们,那时的中学生们自然幼稚得多了;但总算也约略感受了1957年不平凡的春天气息,身历耳闻过把炒菜的铁锅捣碎在“炼钢炉”里大炒的豪举和接连放射巨型粮食卫星的伟业,消化过随之而来的“双蒸窝头”和“小球藻”。消

化未完,又初尝了家谱至上论的滋味。这些经历比起50年代前期的同龄人,就又丰富得多了。

同期分来的高中生约有七八十名,实到一半左右,大抵都是因“血统”原因被淘汰的落第者,区别只在有的是“先天不足”,有的是“后天亏损”罢了。遇罗克和我便属于后一类,但亏损先后又有所不同:他的父母在1957年双双成为“右派”;我的父亲在1959年上书言事,扯了扯“为民请命的破旗”。所以他的家谱修订版比我的早出两年(100年后又都恢复了原版,那是后话了)。但殊途同归:1960年高考时都正好用上。

正式报到是1961年2月10日。记得那是个欲雪无风的阴天,十几个刚报到的新农工把简单的行李装在社部门外的一辆大车上,各自坐着被卷儿,大车起动,我们走上社会的第一步路就从这里开始了

七八米宽的一条土路,两边无树,视野很开阔。远远望见路北一片暗绿色的冬小麦田,田间坐落着十几排干打垒的蔬菜温室,那里便是我们的首批集中点————园艺队温室小队。

天气阴湿寒冷。但看看同车的新伙伴们,互相攀谈着,情绪都挺热烈———一种充满新鲜感,急于一试身手而又带些负气情绪的热烈。至少在我自己,确是很受了多年学校教育的熏陶和《暴风骤雨》一类文章作品的影响,抱着近乎狂热的幻想,又夹带着失学的牢骚情绪,到这里来的。

农村?那是社会空气和自然空气同样澄明洁净的地方。物质生活的清苦是自不待言的。但那算什么,那里有的是纯朴忠厚的农民!他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相待以诚,是全不理会什么“家谱”的;每一颗赤子之心在那里都将同样得到荃察。呃,我将要和那些白胡子大爷和黑胡子大叔一起早出晚归、栉风沐雨、灯下交谈,双手和他们一样结起硬实的老茧;炕上一灯如豆,我正挥汗执笔,帮他们给远地亲人写信;热心肠的大娘大婶们嗔怪地抢走了我磨破待补的衣服,使我

感动得热泪盈眶……哼,大学?不要拉倒!

车上交谈中,一个六十五中毕业的姓李的学生告诉我,他有个同学一块儿分到这里,六号就来报到了,比规定日期早了四天。名字奇怪因而易记:遇罗克

这名字给我的第一个印象不好,虽然是间接的。上学时候,所谓“假积极”者留在同学中就最招反感。想不到初来此地,先就听说了一位:他分明是想挣个先入为主的好印象罢了。李见我反应冷谈,就没再说下去。

谁料不久之后,他再次提起这个名字时,却给了我一个大大的冲击。

正式报到后,二十来个学生安排在温室,我在其中;三个学生安排在相隔一公里、同属园艺队管辖的菜园,包括先期到达的遇罗克。另有些学生分配到其他大队去了。

白天是新鲜而吃重的劳动。晚饭洗漱之后,读书无桌凳可依,而且新到一个陌生环境,书一时也读不下去,便早早地熄了灯,大家捱捱挤挤钻进被窝里谈天,第一话题自然是高考,第二则是书本。这天晚上话题不知怎地扯到了“红学”中的一些繁琐考证,我带着几分不敬的语气,提起郭沫若先生的“斑疹伤寒说”,博得了一阵采声。于是黑暗中有人判断说,我一定是报的文科,而且是看过点书的。我解释说自己其实报的是清华建筑系。话没说完,就听那个姓李的学生插了话,隔我三个被窝说道,和他一起分来的遇罗克也是报考理工的,但语文水平特别高。

“呃,他报的哪儿?”

“地质学院”

“怎么个高法”

“《资治通鉴》他都看完了。”

“哦?……”

这真是大出意料!刹那间那个间接的第一印象整个被推翻了。《资治通鉴》我是知道的,而且父亲就收藏得有。但那半人来高的线装大部头,我从来没敢间津过。这个企图“先入为主”的遇罗克,竞把它读完了?!……不,善营权谋的人是决不会来沾惹此道的。这样说来,他竟是一个完全相反的人了?

唔。五官端正,面庞清秀——我呆瞪着黑暗中的屋顶,禁不住在心里勾描起他的形象来——眼睛?自然是又大又亮的,但是带点儿羞涩。风度翩翩,温文尔雅,不过说话爱脸红……

一个多月以后,我从温室调到菜园,从此干活住宿就都同遇罗克在一块儿了。然而怎么也料想不到,初次见面非但没能使我大慰平生,反而对他读过《通鉴》的传说也发生了怀疑。

他的形象与我的构想大相径庭,使我非常失望。前额要说宽是也可以说宽的,但毫不出奇。整个脸形连同鼻梁却显得太长了,淡淡的眉毛,细长的眼睛,还是单眼皮;更令人扫兴的是那一双耳朵,颇有点“扇风”。只是戴上那副圆光白框近视镜时,一双眼睛才亮亮地挺见精神,还算差强人意。我在上工的路上,从旁观察他的步态,就越加扫兴了。他身板单薄,又稍有些驼背,走起路来头部略向前倾,随着大而慢的步子轻轻向前一点、一点、一点……使我想到闲庭信步的鸵鸟。

唉,哪有一点儿学富五车的书气和羽扇纶巾的风度呢?简直没法把这个形象同博大精深的《通鉴》联系起来。克制了半路,我终于忍耐不住,向他提起了关于《通鉴》的传闻。奇怪!他不加然否,只淡淡一笑,仿佛有不足为奇的神气!我于是想起出门前他掖在兜里一本原文版的《史记》,便问他何不借一种注释索引完全的本子。

我不爱看带注解的。”他并不转过脸,头部微微向前点动着,淡然说。“翻来翻去太麻烦,思路也受限制。”他两眼微眯,平视前方,白镜片上闪动着许多同心圆;双臂前伸,两手相迭,压着过肩的铁锹把,一个毛巾碗袋吊在胸前;随着头部的点动一晃一晃……

我看着他的侧影,心里说:“太自负了!我就不信你处处都懂!”

貌不惊人,执著自信。这就是他留给我的最初印象。

  青春作伴

一条东西走向的土马路。路北是开阔的大田和葡萄地,路南是绵延风障遮护下的菜园。路两边夹道排列着参天矗立的加拿大杨,春夏时节浓荫满地,十分幽静凉爽。路的西端是我们的集体宿舍所在的大队部,东端连着我们干活的地方————菜园小队。上工下工,每天两度往返,我们一道从这“哑铃”形天地的一端走到另一端。在这条路上,我们逐渐了解了彼此的简单身世和志趣爱好,熟悉了彼此的长处和弱点。一些“关节点”上的相同或相似,使我们很快亲近起来。

清晨,镀满金辉的杨树梢头,鸟儿们在梳妆嬉闹、千啼百啭。午间,一路娇憨而单调的蝉鸣,使这条林荫道更显幽静。傍晚,林荫下暮色已浓,远望西边天际,夕阳余辉却悠然托出地平线上一带依依村舍;缕缕炊烟,袅袅升腾在天幕上,宛如一幅静中寓动的淡墨山水画。路边池塘里,青蛙们正节奏分明地齐声问答,仿佛永远不会疲倦;偶尔乱了节拍,就会出现短暂的休止,而果然也就能很快等齐,好像它们都在各自的洞中鼓着眼睛,注视着一个无形的指挥似的。哦,多

么充满生机的路!周围是新鲜的环境,新鲜的人,新鲜的劳动,新鲜的疲劳,新鲜的愉快。于是,我们一式扛着铁锹。迈着悠然的步子,兴致勃勃地谈论起种种五花八门的有趣话题:从赵大爷当长工时如何以巧妙的“打腰儿”手法把刁难穷哥们儿的长工头拉得“趴了架”,到电井池液面高度与出水口流量的函数关系;从苏格拉底怎样与希庇阿斯论“美”,到丁大个吃西瓜的速度赛过吹口琴;从王安石的“孟尝君特鸡鸣狗瓷之雄耳!”,到夏目漱石的“四碗炸虾面,但不得笑”……

他十分健谈,尤其喜欢辩论,全不像我揣测的那样,说话爱红脸。他的话音总是不高不低,平平静静,既无低回咏叹的“……”也极少激昂慷慨的“!”但明亮清晰,平和中见思考,条理中露智慧。说到开心得意处,他会自己先咯咯地笑几声,再转脸观察听话人的反应。这时我常常故意绷住脸,做出淡漠的样子,以免给他过多的得意。

“你又半天不说话了。”他有时忽然发觉有些异样,便不

无扫兴地看看我。

我心里一笑,但仍不说话:我本来就是要用淡漠给他扫扫兴的。他那狡黠的机智,曾是怎样地使我气恼啊

辩论是他的一大嗜好,也是他的一项突岀才能。他的思想的敏捷深邃,许多有独到见解的火花,往往就在这当中闪射出来。有时虽也难免偏颇,但决非信口雌黄,而是经过了认真思索。“文史哲”是他最为擅长的领域,在这方面他常能使同龄青年们为之折服。而在他本非特长的其他论题上,他也从来不肯轻易败退,有时甚至还能败中取胜

一次我们几个人同行,不知谁提起了这样一个题目:究竟是地绕日转还是日绕地转?

“当然是地球绕太阳转了!”我信心十足地说,同时估计到罗克一定又会独出心裁,但这可不是他的“领域”,我一定得好好挫挫他的锐气!

果然,他不假思索地说:“也可以说太阳绕地球转————相对论么。”

哈!这回你可说漏了!相对论我可看过一点儿,根本和这两码事。“相对论跟这毫无关系。”我尽力不露心里的激动,痛快地反驳道:    “谁绕谁转就是谁绕谁转,这可没什么‘相对的!”

“从太阳上看是地球绕太阳转,从地球上看是太阳绕地球转,怎么不是相对的?”他转过脸,圆镜片后边一双长眼睛射出光来,挑战地盯住了我。

“从另一个恒星上看呢?谁绕谁转?”我早有所料,从容回出了致命的一句。

“地球绕太阳转。”他眨了眨眼睛,说。

“这不完了!”我果然获得全胜,便用力强调一句道:“这才是最客观的!”

“可见是参照物取的不同,结论就不同。————还是‘相

对’的。”

“唔?!……”我一时乱了方寸,竟无言可答。他咯咯大笑,不等我醒过梦来,早趁势把话题扭开了……

每逢这时,他的神采便骤然焕发,与平常判若两人;一双细长的眼睛调皮地张开了,机智、狡黠,带几分善意的嘲弄,在镜片后面亮亮地盯住了你,常常不待终局,就挫折了你继续论争的勇气。这时他那咯咯的笑声是多么得意,多么天真哪!倘不是我常能成功地用淡漠拘住了他,他不定多少次要雀跃了呢!…

他不但机敏自信,也像所有十几岁的青年一样好胜好奇。探索新境、险境,是他的莫大乐趣。一天傍晚,我们同在食堂外空地上吃饭,看见两个老农工边吃饭边下象棋。他有些遗憾地说:“我原来挺爱下棋,可怜这儿没什么人能跟我下,招儿都搁生了。”这话顿时撩起了我同他一试高低的欲望,但听他的口气,又有些不敢造次。而且宿舍里没有棋子,也就罢了。

不料棋子竟自己送上门来。

一天,有位出名的棋迷老孟揣着棋盒,墓名来找罗克下。罗克不知为什么,说说笑笑间把老孟转嫁给了我。我奉陪了三盘,老孟尽了兴。但他收拾棋子时忽然灵机一动说:“哎,你们俩摆一盘看看?”

罗克闻声放下书,抬眼看着我。我早已跃跃欲试,此时却心跳了。但他已经站起来,说:“那就来一盘吧。”说着走到我床边,竟自坐下了。

没有回路,我只有低头摆子。心里决定:步步小心。

开局几步他出手很快,几乎不假思索。我也提起全副精神相抗。终于双方进招都慢下来了

“唔?”我盯着他刚开出来的“横车”犯开了嘀咕:两三步内分明“没棋”,一只离了“根儿”的底马却亮在了我的炮口之下!这……?不!他是惯于诱人入彀的!

我悄悄抬起眼光:他正漫不经心地揪着指尖的倒拉剌儿。发觉我抬头看他,神色立即警惕起来,觉察到棋盘上大约有什么不妙了。

“……哟!”他扫视棋盘,不由一惊。随即右手微微一动:想要悔棋,又有些顾忌。

乓!—我立即打掉了他的底马。还没来得及高兴,他飞快地一个“炮二进五”,“卡”住了我的“右屏风”。“这下你可上当了!这叫声东击西!”他说着开心地笑起来。果然从此我一路被动,终于败北。

“这叫‘顺炮横车弃马局’。”他满意地收拾着棋子说:“你看过《桔中秘》没有?”

“没有。翻过点儿《中国象棋谱》。”

“那书没劲。老是双方平稳’,不如《桔中秘》杀法痛快。”

他最喜欢的就是“弃子入局”的杀法:在表面劣势中出奇制胜。对手越强硬,他的情绪越饱满、着法越凌厉,而遇到那种每子必争、追来躲去的纠缠棋手,他就兴致索然,有的反会输掉,而且一次索然,再不奉陪。后来为同他抗衡,我曾大钻了一通棋谱,每到自以为可以一试时,就同他较量两局。结果常觉奇怪:直到我修炼到能下两盘“盲棋”的程度,也只是同他和过几局,战绩反不如我能轻易制胜的某些对手。

知难而进,愈难愈进。他这性格即使在下棋这类无关宏旨的小事上,也毫不例外。

他像许多有才华的青年一样好胜而自尊。然而能像他那样不自欺、不妒嫉,善于正视别人长处和自已短处的青年,就不易多得了。一次他同一个姓麻的学生谈论维尔高尔的小说《海的沉默》,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麻是个出奇高傲的青年,近乎目空一切。

“混蛋。都是混蛋!”他常常轻蔑地说着这句口头禅,用以评价周围一切有意无意冒犯过他的对象。

“你说说,这本书的主题是什么!”麻双手抱颈,仰在罗克的被子上问。罗克坐在床边,认真回答了。

“嘁!简直不沾边儿!你完全看拧了!”麻不屑地拿出左手,凌空比划着,给罗克开讲起来。那俨然的“庭训”口气,连我这个旁听者都忍受不住了,何况在我听来,他那番高论实在离“边儿”更远。但一向不肯屈从于人的罗克,竟那样一动不动坐在床边,专注地听着,听着……

“你干嘛不驳他几句?让他那么狂!”上工路上我忿忿地问他。

“外国文学,我是没他看得多。”……

他就只答了这么一句。

  交叉路口

这一段欢快热烈的日子,不久就成为带苦涩味的回忆了,环境在不断给这些狂热的心降温,使它们日渐冷却下去。他们的粮食定量从相当现在七岁儿童的标准线上猛增了十斤;这一张粮票在那个“瓜菜代”的年月又是何等珍贵!但是,对这些渴曌着精神上的温暖关怀,渴望着满腔热情的宣泄的青年们说来,它却并不是首要的东西,更不是唯一的东西。

环境提出的要求越来越明确:体力。他们屡曾向往、并为之激动下泪的那些热烈动人的场面,终于没有来。倒是一种“与众不同”的压抑感在无形地增长着,增长着,日益分明起来了。

离开温室不久就听说,同来的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小学生贾××,因“殴打温室小队长张××,蓄意行凶报复”,被开除了。

不久就又听说,温室又调出了五名学生,被分散安插到几个相距很远的小单位—一因为他们结成了“反党小集团”。

不久就更听说,我们原来都是“反动学生”、“有问题的学生”,“不得不到这儿来”的。……

既是“不得不来”,不少人也就不得不去了;自然都背着“逃兵”的恶谥。也有个别年龄较大的,便逐渐转向“现实主义”————开始筹建未来的小家庭。

温室、阳畦里四季如春,各种小苗们日渐长大,成了茁壮的植株,结出了丰腴的果实。这里面也有这些“不得不来”的青年们一份劳动。比起在冰封雪冻中顽强生长的松柏来,它们自然稚嫩柔弱得远了。但是,它们不是也都雄辩地证明了,本不是一切苗株都非得在风雪严寒中挣扎成长,才能造福于人类么?人们既肯为种种植物提供适宜的生长环境使之造福于人,为什么倒不肯把这环境也提供给你们自己的

许多同类呢?委屈、失望、迷惘,我曾暗中泣下。但对那些不辞而去的人,又依然抱着正统的蔑视。这也许是坚持留下的人多曾有过的矛盾心情吧。这矛盾既使我对再度升学感到无望,又时而心造出一种自慰的幻想:我们并没被人遗忘,我们正在接受考验,有一天我们说不定会突然被抽去重上大学,因为我们毕竞是有志于学,也能够学好的学生……

在听到陈毅同志给六一届高校毕业生做报告,许多人当场激动流泪的情景时,这幻想骤然强烈起来。然而幻想毕竟是幻想。几经冷热之后,它终于自生自灭了。我感到精神世界出现了日益加深的裂隙,消沉、颓唐在向这里侵袭,我不得不调用大量抽象的高等数学公式去填补:富里哀级数、曲面积分、台劳公式、五色定理……。然而脚下的地基好像仍然在沉下去,沉下去……

正当我和许多同来者一样感到了彷徨苦闷的缠扰而难于独力摆脱时,一个同龄青年在不言中帮助了我。他比我年长有限,却显得那样成熟、清醒、坚定、乐观。他就是罗克。

作为一个年仅十八岁的青年,血统论在他跨过第一道人生门坎时给他的沉重一击,当然也使他深感愤懑。当时他曾套用鲁迅先生的《自题小像》写过一首七绝,其中有“血荐轩辕荃不察”一句,抒发了他的志向和激愤。

但他并未停留在个人遭遇的感愤里。在同来者中,他是最先从这里摆脱出来,把个人遭遇同众多的他人遭遇相联系,从而开始把出身问题作为一个社会问题进行思考和探索的。

当时菜园雇用着不少临时工和合同工,多数是附近村里的社员。其中有不少体格健壮、五大三粗的棒小伙子,干活十分麻利;但毫无一般农村小伙的“庄稼脾气”,干活、评分都是随叫随到、百依百顺,从不跟人打打闹闹、骂骂咧咧。特别是他们受到明显的不公平对待时那种逆来顺受的态度,使我越来越感到纳闷。有时我作为局外人已经怒上脑门,他们自己却低眉顺眼、一声不吭,而周围的人也都处之泰然。我困惑,不平,终于猜不透其中的名堂。

但后来,罗克向我揭开了这个奥秘:他们都是地富子弟,因为在村里干活受歧视,才到这里来当临时工,想用委曲求全换得一只“铁饭碗”。罗克首先从一个姓孙的小伙子身上开始了他的社会调查,陆续和许多当地农村青年交上了朋友,这才逐渐了解到那些和我们一样受到血统论压抑打击的“毫无脾气”的小伙们的隐衷。我在那里猜测、不平的时候,他却已经自己动身寻找谜底去了。

“在出身问题上受到歧视打击的不仅是我,不仅是我们,还有大量的别人。”这个简单的结论是一个年仅十八岁的青年通过大量实地调查得出来的。这结论在今天已是尽人皆知,那些现象也早不值得困惑了。然而在二十年前,不光这结论,连这问题本身也还被锁在保险柜里,肯去求解的又有几人呢?

真正的探索者必然是坚定乐观的。血统论的打击可以使他愤懑,促他思索,却不能使他的童心归于泯灭—一他毕竟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

上工路上,罗克总是谈笑风生,时而和路上碰到的老农工们随便地开几句玩笑。碰到哪位女工大嫂抱着孩子,他会跑上去拉住孩子的手,挤眉弄眼地做出种种怪相,直逗得孩子张皇失措,这才咯咯笑着走开,自已也像个孩子一样。收工后一起在食堂外的空地上吃饭,他会忽然一语不发,紧闭着嘴一蠕一动,神态夸张地大嚼,两眼却盯住你,等你发问。

“怎么了你?牙疼?”

“你就这样吃饭。像个老太太。”

真不知他哪来的这些闲情逸致。

干活时,我已经越来越小心地避开人多的地方,常是独处一隅,免得同那些好奇心过强的大嫂们搭话。她们已多次使我感到难堪。

“你十几啦?”

“十八”

“初中生儿吧?”

“高中。”

“哟!都念完高中啦?那还不接着念大学?”

“……”

“家里不让念了吧?”

“……让。”

“没考上啊?”

“……嗯……”

“唉?不是听说……”

“你别紧着刨根问底儿了!你当考大学那么容易哪?我们兰子她姨那俩孩子,刚上初中,大考还好几门不及格呢!甭说人家考大学了。”

这好心的解围使我更难受。我真想对大嫂们说,考试我点也不觉得难,我当过文理四门“课代表”,是全市高中数学竞赛的候选人之一,也是全区高中成绩展览中八篇展文的作者,毕业统考总分的全级第一名……

但我不能说。自尊心的暂时满足必将引来进一步的追问,使我更加难堪,把我推离人群更远……

“嗨—!伊拉克儿——!刚才是怎么啦——!”“哈哈哈哈……”

在我独自闷头干活的时候,常会忽然听到远处不知哪位大嫂喊上一声,接着整个风障道里便掀起一片由远及近的哗笑。抬头望去,便见罗克正慌乱地用衣袖擦着额头、鼻尖上的白毛汗,然后无所谓地笑笑,躬身拾起挑翻在地上的扁担,或拍拍身上的浮土,就又若无其事地干去。每到这时,我的眼光常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走出好远。凭着自己的切身体验,我深知他那比我更单薄的身体要在那根扁担下面显出轻松无事,需要动用多么大的精神力量。更使我自愧的是,他不过比我早进菜园一个多月,却有这么多人同他随随便便地玩笑了。

“伊拉克”是那些爱笑爱闹的女工大嫂们送给遇罗克的雅号。这个奇特的中外谐音,得自当时大量引进、妇孺皆知的伊拉克蜜枣。

岁月在我们的共同生活中悄然流逝。一件又一件日常小事迭加起来,终于使我看清了一个近在身边的对比:他来农村的热情比我扎实得多;否则决不会有这样的清醒、自信、坚定、乐观。

但他能做到的,我又为什么不能呢?

对!坚持下去。一切都会改变的!

  “少年幸遇读书风

这是罗克当时写下的一首七绝中的一句,指的就是我们那间集体宿舍的读书风气。

那间宿舍坐落在大队部大院的东北角,一长排青砖北房的最东端。住有八个人:除罗克和我,还有同期分来的一个学生王大绩,他在邻近菜园的果树队干活;两个原市委党校教员现为“右派分子”的老范和老冯;一个下放的中学教师和两个老农工。爱读书的占绝对多数,不爱读书的少数对读书也并不反对,因此这间宿舍在整排房里总是熄灯最晚。这种局面大约在我们来前就由老范和老冯开创出来了。他们两人的刻苦精神对三个后来的青年都是很大的鼓励。不过他们

是“右派”一节,我们当时还没听说,也一点儿没看出来。他们都晒得黝黑,干活十分熟练,抬大筐、打阳畦毫不吃力;收工回到宿舍,一脸盆菜花叶加把盐煮煮,吃得比我们还香;偶或分得些超产粮或胡萝卜,也都欢呼雀跃而且斤斤计较。只是那一身洗白了的灰制服和过分整齐的补钉,使我猜测他们也是精简下放的中学教员或银行干部。后来得知真相,再看其人,果然“右派”也:每天晚上,他们都在灯下顽固地读着《政治经济学批判》、《斯大林全集》、《经济研究》之类曾多少有助于他们成为“右派”的书籍。

看谁最后熄灯,无形中成了三个青年和两个中年人心照不宣的一个竞赛科目。为了不妨碍两位早睡的老工人,老范每晚按时把吊灯拉到床头,用报纸围起一个灯罩。罗克于是也让弟弟给做个土台灯,灯柱和底座是木头削成的,灯罩是画报纸糊的,放在我们三个新农工共用的“桌子”上。这桌子也是取法老范自制而成。取装运化肥农药之板条箱一个,过水风干备用,复取砖头若干:箱壁朝上————“桌面”平矣;箱口朝里——“抽屉”阔矣;砖分四棵————“桌腿”牢矣;支于床头——“椅”自出矣!每天晚上我们先轮流在这桌子上练半小时毛笔字,然后各自看书。当时我的自学科目是高等数学和无线电电子学,罗克则抱定他的哲学和文史。我们都想吸引对方改弦易辙,时常互相兜揽:

“你学这些东西有什么用?真不如多看点儿哲学。”他指指手边的《世界哲学原著选读》。

怎见得你这更有用?数学是一切精密科学的基础————也许还包括哲学在内。”我回手拿出一本鲁金的《微分学》,“棒极了!你————”

“你政治上太迟钝。”他遗憾地说。我报之一笑。

于是每天晚上在这盏土台灯下,我们各据一方,以“微分方程”、“特性曲线”和“斯多噶主义”、“感觉的集合”分“桌”抗礼,彼此都以比对方后钻被窝为快。罗克体质不如我,坐熬往往先败。每见他强抑哈欠,镜片后面的细长眼睛机警地窥察我的动静,我就越是抖擞精神,做岀毫无倦意的样子,迫使他先铺开被窝。

但他躺下之后可还有名堂:先摘下眼镜在枕头旁边放好,然后从褥子下边拿出一本线装的《邯郸记》之类,卷在手里,继续看。而我的公式和曲线在被窝里却只利于催眠。所以常常次日醒来看到不知何时熄灭的台灯,才想到还是他睡得更晚。哦,那盏土台灯下,有着怎样宁静的夜晩,怎样愉悦的紧张啊!可惜后来这间宿舍改做别用,我们一起搬到了菜园宿舍,昔日的安宁便不复存在了。其时我也拥有了一张“桌子”,但同时也告别了“特性曲线”们,迷上了毫不相干的古典戏曲和英语。而罗克则依然抱定他的哲学和文史。在这种心照不宣的逐日打熬中,我渐渐发现、认识着内在的他,也发现、认识着内在的自己。不错,对浇水、抬大筐来说,高斯和亚里士多德、“宫商角徵羽”和“否定之否定”是距离同等的。但是为什么他的自学兴趣那样专注,我却常常被突然萌生的兴趣牵着乱跑呢?我不能不承认,他的自学有某种既定的目标在吸引,我的则不过是一种“宁愿学而无用,不愿用而无学”的积习罢了。

罗克身上有这样一种无形的影响力:只要你不甘颓废,那么在同他共处时,你就不能不调动起全部自尊和毅力同他竞争,以做一个值得他结交的人为快。他的自信和毅力,反会照出你的盲目虚浮的影子,助你自省,激你奋进。当环境对一个人的求知和上进无所要求甚至压制,平庸颓堕极易被接受的时候,这样一个伙伴是何等珍贵啊!

对自学者,还有什么比时间更宝贵的东西?晚上的集中时间固然最须抓住,白天劳动的间隙时间也大有可为。“打歇儿”(工间休息),就是读书的极好时光;而罗克作为全小队唯一的戴表者(说“唯一”不大确切,因为除他那块破表外,还有老范的一块。但老范连人带表都是“右胳膊那边的”,自然不便动问),有时还能使这点时间略有延长。

天棚外是灼人的酷暑。席头中央男工们分摊甩起扑克;女工大嫂们纳着鞋底拉家常。劳动之余,背贴着冰凉的席子躺在天棚下,在周围的喧声笑语中领略书里的奇情胜境,是多么惬意的事!本来规定的打歇儿时间是二十分钟,但扑克甩起来很难收场,先后两位小队长又都是扑克迷,所以实际上很少有短于四五十分钟的时候。为此园艺队长和支部书记干预过好几次,结果都是不出三天就故态复萌,后来也就听之任之了:当时正是强调“劳逸结合”的时期。

“伊拉克儿,该着了吧?”小队长有时估摸着工夫不短了,就随口问一句,但眼睛仍在“大鬼”上。

“还早呢。”罗克顺口答音,眼睛也根本没离开书本。但这答话却正对问话者的心思,于是扑克“接茬”甩,鞋底“接茬”纳,书也“接茬”看。

不过最理想的白昼读书机会还是在浇水的时候:这是机动时间最多的活儿。但为利用这些时间,我们也付出了可观的代价:除多次挨训之外,还比别的同来者“缓转”了一年一级工。我们都弄不懂,反正要老半天才改一次畦口,允许坐看水往低处流,为什么就不许看几页书呢?

“那不行。”队长的理由简单明了————“你们瞧瞧,谁跟

你们似的?”

罗克看看我,扬扬眉毛。是啊,这也难说不对。

但好像仍然难说看书就一定错。大看不许,其于小看何?只要勤看勤停,勤停勤看……然而——

“跑水啦!”

几次刚刚由“停”转“看”,就听得远处一声呐喊。掖起书前后巡视一遍:水情正常。

一次改完畦口,我抱锹枯坐,静观水往低处流,观赏着实了然无趣。隔畦一望,忽见罗克神色反常:他面朝着我坐在对面的小龙沟背上,两手托腮,正盯着地面出神。

“咦?……难道他果然从流水中发现了什么名堂么?”我立即戳起铁锹,绕了过去。

哈!一本书!书页摊开,放在他面前的小龙沟背上,书角压着土块,被大白菜掩护着;他正用“想心思”的姿势偷看呢!

我立即移植了这发明。果然从此不再听到远处的呐喊。

真所谓“得陇望蜀”,“看大龙沟”又成了我们共同觊觎的职位。它包括三项任务:上工前打开电井,使水能在上工时流达它该去的地方;浇水过程中确保大龙沟不跑水;地将浇完时估准时间把电井关上,使沟中余水刚好够用。三事备,其余时间均可自理,多么令人向往!

可惜争取多时,终告败绩。这时才弄清它原来是个照顾活儿,我辈年轻而且“力壮”,自然没份儿。

读书时间之源开挖越苦,读书对象之源就越显不足。

当时我们每月工资三十元,蔬食布衣怡然自足,烟酒皮鞋均无嗜好,除再补贴少量家用外,其余部分都用于买书。不过这“部分”终究有限,所以就打开了图书馆的主意。

先是去“首图”办了一张集体外借证。用不多久又饥肠辘辘了。于是又想办一张可以借阅大学读物的外借证。

罗克便去了。答曰:这要有大学学历的证明方可。

是——这样的么?我们懂了:大学学历的人,永远看大学程度的书;中学学历的人,永远看中学程度的书,小学学历的人……鸣乎!好个一劳永逸的学历台阶!

罗克偏就又有话说。天知道他借鉴了哪位纵横家的辩术,二进“国子监”之后,居然举着一张书卡回来了!

连声夸赞。自叹弗如。几个“终身高中生”传看这张“大学程度”的外借证,好生得意。

然而罗克的口才虽能克服借书之难,于读书之难却有无可奈何之叹。

第一个难题是宿舍的拥挤。菜园这间宿舍比原来大队部那间面积小,住人却更多,二十多平方米内均布着十一个人,律铺板加条凳。因邻床们每每在梦中互以拳脚相加,我们不得不公举罗克为首,一同去申请疏散。答复是按集体宿舍规定标准每人二平方米,本室尚可增员两名有余,最近正拟安排。于是罗克匆忙率众告辞,归做内部调整:除三个墙角外,令余床一律垂直墙面,两两结对,间距以都能下地穿鞋为度。自此疏散增员遂并作罢论。

第二难题是嘈杂。此时房中住户除罗克和我还有:一个同期分来的学生,年龄较大,正在筹备成家;爱说爱唱的老园工、急待续弦的赵大爷;原某京剧团剧务、业余“花脸”张大爷;四个分配或复员来的新农工;老搭档范、冯二位。同人们相处很和睦;但身世爱好的歧异和读书派居于绝对少数的局面,使嘈杂成为必不可免的。每天傍晚收工归来,这间宿舍里便先后或同时回响着令人抓耳挠腮的有线广播喇叭;除正常声音外万籁俱全的自装再生式交流收音机;张大爷振聋发聩的“怀抱着,幼主爷,江山执掌!”赵大爷苍凉悲壮的“我好比,南来雁,失群飞散”……

后来天公作美,喇叭自行报废了。罗克和我暗中庆幸了好几天。谁料塞翁失马————又来了一管竹笛!每在收音机和两位大爷相继“鸣金收兵”、读书渐入佳境之际,耳边突然奏起声如裂帛的笛子,令人全身为之一颤,自此便一发而不可收抬,往往吹到笛膜破裂。置若罔闻实在太困难,于是罗克和我不得不偏安到附近的一个蘑菇窖去。那是果树队的一间宿舍,孤立旷野,有门无窗,潮湿而阴暗;但只住着同伴王大绩和一个初中毕业的新农工,十分清静,还有一张真正的桌子。每晚收工之后,我们带上饭碗和书本,吃过饭便直接到这个蘑菇窖来读书,着实享用了一段安静时光。

可惜时隔不久,这蘑菇窖又改作它用,我们只好各归原地。“噫吁嘘!喧乎闹哉!读书之难难于钻地缝!”我的牢骚来了。罗克却只一笑,平静地说:“环境本来如此,没有理由因为你的出现而改变,除了自己去适应,没有别的办法。”怎样“适应”呢?白天十一小时的劳动,自然不能有丝毫懈息,所谓适应之道,也只有俟诸深夜而已。那时我曾写过一首答罗克《寄友》诗的七律,中有一联是“夜阑灯下读青史,蜡尽窗前望启明”,所记便是这一段自学时光。

第三个难题来自昆虫界。夏天收工回来,室内光线已很暗淡,这时你拿起搪瓷饭盒信手在空中一挥,就会听到轻微的叮咚声—撞上了编队巡航的蚊子。明乎此,要在灯下静坐,就须“重装上阵”:老蓝制服和长裤自然是越厚越好;血肉丰满部位,尤以设有补钉为佳;注意扎紧袖头裤脚,以防“陈仓暗渡”;诸事备,再加一盒清凉油。盛夏时节,这身披挂真也有些难耐,何况又在收工盥洗之后。但历久也就都能胜任愉快了,大约我们都没有多余脂肪的缘故。那时除偶尔休息进城外,夏令服装对我们几乎全无用处,就因为它上工时显得太厚,收工后又显得太薄。

蚊子到底气数有限,一过中秋也便威风扫地了。苍蝇可真是福寿绵长,终年繁衍,生生不息。而且越到天冷,越是纷纷来聚,密匝匝占领了手巾绳和灯头吊线之后,便满天星似地静坐在天花板上,挨挨挤挤。倘有谁不慎拽猛了手巾,便“嗡一”地一声,篓时搅出一片混沌世界,至少七八分钟之后,才能大致恢复原来秩序。但若干散兵游勇,从此也便不断往来袭扰。因冬蝇生机萎缩,不似夏蝇灵敏矫健,挥之不去,所以恼人更甚。

“简直欺人太甚!”善于自制的罗克有时也不免会焦躁起来。于是我们一齐抡起破衣服,同它们混战一场。结果当然总是一败涂地,自己更增气恼。退而静思,终于心悦诚服,不敢再贸然寻衅了。不但不敢,而且将毛巾永远转入脸盆,以示和睦相处之意。

罗克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夜复一夜地读完了《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哲学笔记》、《反杜林论》、《世界哲学原著选读》丛书等大量马列经典和哲学书籍,还写出了发表在《北京晚报》、《大众电影》上的小说、评论和许多未发表的诗词、散文。这时他还不过二十岁。

前村无路凭君踏

越是多读书,就越是不能满足。自学到1962年夏天,看到高校招生的消息和简章时,我们又萌动了升学的欲望。报名要经大队和公社两级批准,不会太顺利是可以预料的。罗克有二进国子监的光荣资格,自然就又成了申请谈判中的首席代表。

大队接待我们的是莫副队长,三十来岁,来前听人说他也是高中毕业生,我们便谬托知己,特意找了他。不料竟适得其反。

“你们已经考过了嘛!应该安心了嘛!”莫副队长横坐在椅子上,左胳膊肘搭着椅背,右手的小拇指挖着多毛的长鼻孔说。

我们不是瞧不起农村,是希望能再多学点儿东西。按简章规定,我们不是也可以报考吗?

“那好吧。你们一定要考的话,先告诉你们:如果考不上,我们这儿也不要了。”莫副队长淡然地说,眼睛斜瞟着窗外,办公桌上的皮鞋底正对着我们,像个大巴掌一摇一摆。

“我们努力争取。考不上还在农村干。”罗克尽量平心静气地说。

“你们知道考不上就别去嘛!既然去就一定有把握嘛!”莫副队长的指尖在椅背上有节奏地轻轻地敲着,说话间左脚又蹬到了椅子后边的文件柜拉手上。

我们几个互相看了一眼。终于还是罗克克制地说:“听说你也是高中毕业生。希望你能理解我们……”

“噢?”莫队副眼白一翻,手脚同时放下,说:“你们消息倒挺灵啊!谁告诉你们的?!”

“……”

出来的路上,我们纷纷抱怨晦气。

“想不到,单单找上这么个丧门神!”

“同性相斥。他要不是高中生也许还好点儿。”

“算了吧。我早知道考不成。”

“没关系,直接上公社。”只有罗克不灰心。

公社有位袁主任,是个老干部,对我们果然很支持。于是罗克、大绩和我一起报考了师大中文系,另一个学生报考了清华大学。

经过这一番跌宕,升学愿望反而更强烈起来。随着紧张的复习,信心也在逐日增长。是啊,简章明确允许,公社又支持,只要能考好,怎见得还取不上呢?再说,陈毅同志去年刚讲过那些话……

……出了考场,我们互相对题,信心更增。

“我那篇作文写得挺痛快。”罗克显得轻松愉快,问道:“你做的哪个题目?”

“《说不怕鬼》。”

“我一猜你就得选这个题!刚才听说有人把本国语文’四个字当成了作文题,太紧张了……”

我们高高兴兴蹬上自行车,离开了师大考场。路上大家商定,从现在起把别的书都先放放,专看文学。我们觉得,尽可能多做一些准备仿佛确是有必要的了。上次是根本没有考不上的思想准备,结果真没考上,这次有了双重准备,也许偏就出现相反的结果?至少……

一个多月很快过去了。这期间我们履行了议定计划,一齐把自学时间全部用在了文学上,一旦入学,我们要学得更快更好。8月24日下午,我们如期接到了通知,立即聚到了一块儿。一见面四个人就急着互问结果:

“你怎么样?是第一志愿还是第末志愿?”罗克挺轻松地问我。

哪儿也没要。你呢?”我预感到我们要分手了,但也尽量轻松地回答。

“我也没有。你到底考上哪了?别诚心逗了!”

“你肯定考上了!到底是哪儿?”……

四个人都认定别人是故意说着玩儿,又都坚持说自己没考上。于是互看通知,顿时都沉默了……

×××同学

今年的高等学校招生是根据择优录取的原则录

取的。你末被录取。特此通知。

                                ……

一式四份通知书,再次验明了我们的“择劣”对象身份。

这结果是如此明显,人们无须多问就从我们的脸色、行止上看出来了。但莫副队长还是宽容的,并没有履行除名的诺言,我们都获准留下来了。至于处境,当然又大不同前。“两回都没考上,还有什么可说的?不光家里有问题,自己功课也不怎么的!”“嘿,早要死了这份心,哪至于现这二回眼?……

无话可说,只有格外努力干活。然而临时接替罗克记工的人再也没把记工本移交给他,就那样“替”了下去……

万没想到,事后不久竞听一个同支部书记很接近的青年说,我们几人本来的确都考上了,但调档时大队硬是卡住不放,理由还是……

原来如此!

这消息对我们的打击比那张通知本身还大。罗克听了,沉默了好一会,才说出一句话:

“真没想到还能有这样的事。看来咱们都太幼稚了……”

时隔不久,传来蒋帮要窜犯大陆的消息,我们这里也作了征兵动员。动员会一散,我们立即都报了名。

是的,到前线去!大学不能要我们,这里也不愿要我们,可我们,还年轻,心并没冷,更不黑,它是红的!也是热的!……

我们谁也没被叫去检查身体,也再没听说过有关征兵的一个字,像根本不曾有过这几个青年报名的事情。

想一想,也还是理所当然的。然而菜园里再也听不到罗克咯咯地笑了。

“伊拉克!这儿跑水啦!”

他默默地扶一下鼻梁上的眼镜。从龙沟边站起来,扛上铁锹走过去,一声不响地把水口子堵上……

夜空如一片深潭,点点寒星在神秘地眨眼,月亮早已落下去了。四野静极,只有路边高大的白杨树在夜风中沙沙作响……

我们在宿舍后边的林荫路上已经默默徘徊了许久。

“实在不行,咱们就去钻象棋。也许只有这一样是不用看家庭出身的。”

我心头一紧。“实在不行”这样的话,我还是第一次从罗克口中听到。我不知怎样答他,只有沉默,沉默……

人的自制能力究竟是有限度的,何况是一个刚满二十岁的青年。一天打歇儿时候,罗克的反常举止使我受到了更大的震动。

有个叫张小四的青年农工,平时常爱跟罗克说说闹闹,拿他干活时出丑的故事当笑话,当众抖落着玩儿。罗克也总是嘿嘿一乐,很随和地同他玩笑。这天不知张小四说了句什么,罗克竞登时涨红了脸,一言未发就扑了上去,两人在地上滚了起来。罗克那清瘦的身板好像突然增长了无穷的力气,霎时简直不顾一切了。围观的人开始还在一边打气助威,以为两人在闹着玩儿,终于还是小四发觉不对头,赶忙松了手。

“真急啦?!”小四爬起来,拍拍满身的土,瞪着惊诧的大眼睛看着罗克,喘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

罗克依然红着脸,但谁也不看,微微喘息着,一声不响地坐到一边去了。好一会,他的神色才渐渐平静下去,眼里仿佛露岀一点愧疚和自责。张小四在一边愣怔怔望着他,嘴里还反复念叨着这同一句话:

“怎么了你,真急啦?无缘无故的……”

是啊。他无法明白。他一向无忧无虑,因为他一身清白;虽然罗克本也一样……

同罗克交往几年,这是我唯一一次看到他冲动得失去了自制。此后很长时间,他的情绪才渐渐复原。但路上碰到上下工的熟人,也只是简单招呼一下,很少再像过去那样说说笑笑了。

出身,你这无所不在的幽灵!

  “路也迢迢夜也长

千顷雪原泛夜光,

诗情人意两茫茫。

前村无路凭君踏,

路也迢迢夜也长。

这是罗克写于这年冬天的一首诗。这里面有他的感愤和忧伤,更有他的决心和抱负。重复的打击接连落在旧伤上,总是倍觉沉重。他一时停步,沉默了。但在短暂的停顿之后,他却进入了更艰苦、更深入的寻求和探索。

巨石抖,

欲把乾坤搂

千古奇峰人共有!

——豪杰甚或阿斗。

山上绿紫橙黄,

山下渺渺茫茫。

来路崎岖征路长。

哪堪回首眺望!

这首词是我们同登香山归来,罗克写下的。这些诗词都作于我们共同练习的时候。当时罗克、大绩和我都读了些古典诗词,有时就一起习作几首。我那时写的多是些摹拟“山水田园”派的东西,后来回想,唯有汗颜。大绩的诗常有清新之句,但往往又失之感伤。罗克的则大都很有气魄,激情洋溢,前引两首便是代表。当然也还有情调与此迴异的句子,如“曲堤枫影小桥孤,那只白鹭游过无?”、“留得几尾鱼作伴,绿草茵茵卧读书。”之类轻灵秀隽的抒情小品。但这在总数中占的比例很有限。后来罗克离开公社时,曾提议三人各选十几首,合为一集,由我用小楷抄录,每人一册留作纪念。遂逐一抄成装订,取名《凝秀》,上面提到的都包括在内。当然,它们没能熬过“文化大革命”。

1962年冬至1963年初春间,市文联的杲向真、邱仲侠同志曾来公社联系扶植业余文学青年,罗克很受她们注意。这对他的写作情绪是个不小的鼓励。

一次我休息回来,罗克对我说:“咱们办张小报吧。形式多样一点儿,每人写篇东西,除了文联,还可以给同学朋友们看看。”

“我没兴趣,也没什么可写的。”

“已经商量好了,有你一篇戏曲笔谈。”他说着看看大绩,诡秘地一笑。

“?!……”我顿时一愣,猛然明白了——他们偷看了我枕边那个红皮本子!

“怎么样?”罗克得胜地笑了,又像以前一样。

于是我只得挤了一篇谈京剧音乐的东西,把关于装怖音变化与人物情感关系的一些随感发挥了一番。他看完第一句话就问:

“这是不是你自己的东西?”

“别人有没有我不知道。抄别人的,我没兴趣。

他满意了。二话不说,提笔就刻。

独立思考是他的一贯性格。有无独到见解,则是他衡量自己和别人作品的第一条标准。这次他自己写了一篇散文《涿县纪行》。记得其中写到的好多东西是当时文艺作品极少接触或不曾接触的(例如“粮票”,就是那时文艺创作中必须回避的东西,虽然倒也不曾见有什么成文法规),但具体字句已难追记了。

转眼冬尽春来,园艺队体制变更,扩编为一个直属公社领导的新单位,而莫副队长竞升迁至此,成了我们的顶头上司。情知不妙,我们只有尽量回避。孰料种种特别关注还是时时降临,终于在一次愚蠢的顶撞之后,我立竿见影地成了“援送”新建汽车队的两个“力工”之一,就此离开了菜园。这时老范和老冯早已回原单位继续接受“监督改造”,读书派只剩罗克一人留守,处境自然更艰难了。坚持了两个来月,他终于也搬出来,到附近村里租住了一间农家小房。后来那家搬走了一户房客,他立即订下房子来找我,于是我们又住到了一起。

这是个比较破败的农家小院。三间北房,东西各两间厢房,都是坯墙泥顶、纸窗户。西房两间隔开,北间稍大些,我和同队的小许合住(租金5元,对我们的工资总额说来实在不是个小数目,将其一分为二,就不大感到切肤之痛了);南间住着罗克。

他这间泥屋更狭小,所以也更显得低矮。四壁是黄褐色的泥墙,一铺后山炕占去屋内近一半面积,中上身高的人伸手可及报纸糊就的顶棚。前窗下支着一张岌岌可危的“桌子”————其实就是一个画着雨伞、写着“请勿倒置,谨防潮湿”字样的包装箱盖,钉上四根细脚伶仃的木棍儿,摇摇晃晃,不堪一推,但好在两面倚墙,一面靠人,倒也没处可倒。桌角摆着一摞书,旁边是那盏土台灯,灯罩还是原来的。菜园许多青年人的家就在这村里,时而有人来找罗克聊几句,或

托他进城时代办点杂事,但都不久留,因为案头墙上贴着一张逐客令式的“陋室铭”————

谈话请勿超过十分钟

我觉得这未免使人难堪。他有些无奈地说,不论“鸿儒谈笑”、“白丁往来”,耗费时间是一样的,所以无暇多顾了。

是啊,不为换得可供读书思考的时间,他又何必从本来低得可怜的生活费用中再挤出一份房租呢?这时期他除了马列经典和哲学书籍外,又加修了中学时期学过的俄语。他的外语秉赋比较一般,在莱园时我们常就路上所见或谈天中偶然提及的东西互相考问英、俄语的表述方法,发现他在这方面往往反应较慢。然而此后不久,他就达到了能为科技情报所从优录用的水平,足见他下的是怎样实在的功夫。

无风的冬夜,郊原上的农家小院凄清、宁静,好像连窗外飘舞的雪花降落在地面和屋顶上的声音都能听见。嘿,这可真是读书的极境—如果能再添上一个小火炉的话。

一个奇寒的深夜,大雪纷纷,时而轻扣着屋门和窗户。一纸之隔的屋内,除了一个灯泡、两个活人之外,没有零度以上的东西。脸盆里的残水早结成了冰碴。我紧裹着棉外衣坐在纸窗前,觉得阵阵寒气不断从脚下,从窗外,从头顶上袭来,正在把我吞没。我终于撂下书站起来,猛力搓手跺脚,顿觉各部关节咯吱咯吱地,似乎都胶住了。忽然,屋门一开,罗克带着一股风进来了,手里举着一本书,闪披着棉衣,那神情仿佛突然发现了什么寻觅已久的珍贵东西。

“写得实在太好了!这本书你一定也得看看!”他情不自已地赞叹着,随即指着翻开的一处划了红线的地方说:“你看这几句话说得多好:法学家既郑重宣布了奴隶的孩子生下来就是奴隶,换句话说,他们也就肯定了人生下来就不是人!”

他的情绪立即感染了我,我忙接过书,回看封面。土黄色书皮上有一幅肖像,下面印着:

《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

卢梭

“太彻底了。实在太彻底了!”罗克独自在一旁踱步赞叹着,他右手习惯地扶着近视镜框,左手插腰,闪披的棉衣在身后鼓起来,仿佛勇士出征时飘在身后的斗篷。他那沉思的眼睛、豪情满怀的形象,同这间狭小的土屋,同周围的寂静和袭人的寒气,形成了极强烈的对比,至今还历历在目。

后来这本书就留在我手里。“文革”中曾同《马恩全集》、《狄德罗哲学著作选集》等一起被抄去,现在终又回归,成了罗克留在我手中唯一的一件遗物。书里有他留下的不少旁批,其中有热烈的赞语,如“智慧!远见!伟大!”,也有断然的驳斥,如“矛盾!”、“不通!”等。从这也能看出,或褒或贬,他都不是盲目出之,而要经过自已的独立思考。

1964年初,他离职回城了。行前他在这间土屋墙上留下一首诗:

物去人飞陋室留,

斯人知唱不知愁。

欲问斯人今何去,

远到天边撼地球。

这真是他自我勾勒的一幅绝妙速写,虽然用了夸张的笔触。是的,他有深切的爱、深切的恨,却没有哀愁。对真理的坚定探索使他日益深信不疑:这里虽并不需要他唱,整个时代却终会需要他的声音!

  “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

罗克思想敏锐过人,笔头也十分迅速。1964年秋,他根据梁斌同志的小说《播火记》改编过一个京剧剧本《绿林行》,后来给中国京剧院看过,说剧本改得不错,但因原作涉及什么“路线问题”,没能采用。这剧本除我代写了一场外,写其余各场他只用了不到三周的业余时间。

然而在他本无兴趣的某些知识领域中,他却化费过旷日持久的笨功夫。

1965年初前后,我曾接到他一封怪信,信的“附页”反而比正文长得多,开列着一长串解析几何和微积分学习题,要我代答。我很惊异,不明白当年我对他的数学诱惑怎么会在几年之后突然生了效。但不管怎样我还是满意的,便立即做出答案寄给了他。

不久我去找他,才发现他确是在钻樊映川的《高等数学讲义》,但并不是因为突然对数学本身发生了兴趣,而是为了读懂黑格尔和康德!

“学完这几百页的数学讲义,至少得用读几千页哲学书的时间!”

“那也没办法。”罗克微微摇摇头,对自己挺不满意似的说:“看黑格尔有时就很费劲,到康德那儿有些东西就更不懂了。数学看来真不可不学。”

我看着他,心里很感动。想不到为了打造一把钥匙,他竟肯花费这样巨大的代价!他的探索愈加刻苦了。这是否说明目标在他心目中已更加清晰了呢?

1965年初冬,姚文元的“号角”文章发表了。罗克来信让我去找他。进了他那间自己搭造并戏称为“冰窖”的小屋,才坐下他就问:“姚文元那篇东西你看了没有”

“看了”

“你觉得怎么样”

“我看很牵强。清官比赃官还坏,简直不通。”

“就是啊!”他看来早已想了很多,见我有同感,情绪立即高起来,“还硬把‘退田’跟‘单干’拉到一块儿,更没道理!”

我们议论了一会之后,他决然地说:“我想写篇东西,驳驳他!”

“可以写!写出来让我看看!”

这时我们都只是非常反感于姚文元的文章论点牵强荒谬,完全没料到这台戏的真正高潮何在。那一阵学术味挺浓的开场锣鼓把无数天真善良的人们蒙蔽了。

1966年3月,我动手术住院期间,罗克带了载有他的驳姚文章的《文汇报》来看我。《和机械唯物论斗争的时候到了!》这题目,当时就使我为之一振。文中“海瑞虽不是普济众生的菩萨,也无愧于守护一方的护法”等直刺论敌的偶句,至今还恍若眼前。虽因背景不明,这篇文章不可能击中姚文的真正要害,但在当时,仍可说是锋芒最利的一篇驳姚文章。一方是日益膨胀、炙手可热的大人物,另一方是绝无披挂、微不足道的政治贱民。这是何等实力悬殊的较量!这位23岁的“黄口孺子”身上,有着怎样卓绝的胆略!

阴谋背后的迫害,总是在它已来之后,才让人们明白它原是必来的。

1966年夏秋间,罗克在一封信上告诉我:“……我已经被学校解聘了。校方说了如是云云的一些原因。真正的原因自然还是我那篇驳姚的文字。……最近去了几个地方,先到农村去转了转,后来又到工厂当了徒工,……备尝了人格受辱的滋味……”这种平静语气使我更感到了他对迫害者的愤慨和蔑视。但使我更受震动的是信的末尾:他要我给他写一张条幅,准备张挂在他的“冰窖”的墙上——

铁肩担道义,

妙手著文章。

我深深感到,他在这时候以先烈李大钊的对联自励,决不是偶然的。相知数年,我自认为对他的信念和抱负的坚定深有了解,却从没想他竟有如此的慷慨勇毅!

这张条幅我还没来得及写给他,那些自己早觉幼稚可羞的旧时文字便突然焕发出多种可怕的深意来,于是率先进入了隔离室……

一颗史无前例的政治氢弹在中国上空爆炸了。狂飙,烈火,席卷了城市,席卷了农村,席卷了整个中国大地,散播着余毒难尽的放射性污染……

“真的猛士,将更奋然而前行!”

关系民族命运的非常时刻到来了。罗克胸中蓄积已久的巨大潜能终于喷吐着火光迸射了出来!他履行了自己的誓言,在同中华民族最凶恶敌人的斗争中毅然肩起了时代赋予他的那一份重任。他那“血剑”、“油薪”般的战斗锋芒和坚不可摧的意志,使权倾一时的林彪、“四人帮”们为之震栗。他们举起了屠刀,他倒下了……

不,他们倒下了!他又站起来,笑得那么好!

他早已知道,他会笑在最后的!

……

需要英雄的民族是不幸的民族;造就英雄的时代往往也就是不容英雄存在的时代。一个可以大有贡献于中华民族的优秀青年,听不到他自己的笑声了。我,一个碌碌无为的幸存者,在写着忆念他的零散文章……

为不再重复这不幸的颠倒,愿人们记住他,记住他的精神,记住他从中走过的时代……

1980年6月初稿

1981年2月改定

于北影编导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