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兮归来 – 张守仁 张洋

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

1980年10月2日上午9时。河北邢台南大郭村石园。

女烈士郑晓丹圣洁、肃穆的灵堂里,正为《出身论》的作者遇罗克召开追悼会。

遇罗克的父亲遇崇基、母亲王秋琳,从燕山脚下带了花圈和祭品,风尘仆仆,南下八百里,赶到这古赵国所辖的地区,前来追祭他们亡儿的英灵。

罗克遗像前的供桌上,一杯清酒,一炷线香;两支白烛,两束黄花。黄花——傲霜的矢车菊,是晓丹父亲郑新潮清晨瞠着露水从旷野里一朵一朵采集来的,献上他郑家的一片心意。

素不相识、天各一方的两家人,被儿女们相同的命运感召在一起。他们都佩戴黑纱白花,按照传统与现代相结合的方式举行祭奠:既点香烛,也奏哀乐。灵堂里,香烟缭绕,烛光摇曳,哀乐低回,挽联轻垂。

双方的家长和晓丹的兄弟、妹妹,向遇罗克遗像肃立致敬。王秋琳望着镶有黑边的照片:罗克那两道倾斜的簇聚在一起的浓眉下,明亮的瞳仁里闪出深邃的光芒。仿佛他那线条分明的嘴唇翕动了,又听到他辞别时说的话:“妈,如果我永远不回家了,您千万别难过。”母亲站在儿子遗像前鸣咽失声,垂泪涕泣。这时主祭人宣读祭文。祭文曰:

“……西临太行,北望燕山,秋风萧瑟,草木含悲。正当即将公审国贼之际,我们怀着极其沉痛的心情,在石园兰斋,谨备祭品,悼念跟林、江反革命集团和封建反动血统论作英勇斗争的先驱者—遇罗克同志!……”

人们会问:牺牲在北京的遇罗克的忠魂,为什么十年之后在邢台女烈士郑晓丹的灵堂里祭奠?

1966年的冬天,漫长又寒冷。12月里一个零下20度的清晨,北京地质学院东门内路两旁的席棚,完全陷入大字报的海洋。封冻一切的冷风吹过,大字报纸飒飒有声,上下翻飞,像生活那样,一片混乱。有个席棚前,围着一群学生,争看一篇刚贴上去的油印文章—《出身论》。人群里,有一个身材不高的圆脸姑娘,踮起脚尖贪婪地看着。她触文伤情,眼里噙着泪花,看不清面前的字迹。无法读下去,一个人便到地院大操场上,沿着边沿一圈一圈地散步,借以平静一下自已的心情。————她,就是地院附中高三年级学生郑晓丹。近年来,家庭问题像块巨石压在她的心上。她陷入苦恼的深渊。但这能怪她父亲郑新潮吗?

郑新潮一九三九年从国统区奔赴延安,参加革命。一九四二年开始的整风审干运动中,他被社会部长康生诬陷为特务,列入枪毙名单,幸亏党中央及时纠偏,才得以活命。抗日战争胜利之后,他辗转到了东北牡丹江创办军马场,在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战争中向前方输送了上万匹军马。1950年9月,周总理在中南海怀仁堂接见他时,表扬他“熟悉生物生态学、物种学,对改良马种很有经验,为我军军马建设打下了有利的基础”。1957年他因不同意取消军马场而被错划为

右派,从此郑晓丹受到百般歧视……

她在大操场上转了一阵,又到东门里去读《出身论》。读着读着,想到自己这几年不能入团、被人骂为“小右派”的遭遇,又激动得痛哭失声。积郁在她心里的苦闷、屈辱、疑虑、烦恼,全由文章作者替她说了岀来。她擦擦泪眼,抽泣着读下去。读不一会儿,泪花又蒙住了她的眼睛,她又转身到操场上去散步。冬天的早晨,实在冷呵。她哈了口气,立刻凝成乳白色的烟雾。附近屋顶上的大喇叭,开始哇啦哇啦地吼叫。街上不时传来一阵阵“拿起笔,作刀枪……”的歌声。恐怖气氛笼罩着这个城市……

郑晓丹第三次走到大字报区去读那份油印材料,仍然泪流不止。就这样,她往返于大字报区和操场之间许多次,才把全文读完。读完之后,就掏出纸笔抄写。抄完之后,又上街买了一份刊登《出身论》的《中学文革报》,像保护自己的眼珠一样把它珍藏起来。

1967年4月14日,戚本禹公开表态,说《出身论》是反动文章。城市里到处在批判,郑晓丹无处珍藏,便带着它回到邢台郊外乡下的家里。全家人看了,一致认为这是批判反动血统论的战斗檄文,一定要把它保藏好。那时造反派经常到郑晓丹家里抄家,连玻璃镜框里的马恩列斯像也要拆开来仔细检查。郑晓丹和兄妹们小心翼翼地把《出身论》先后藏在顶棚上,砌入炉坑里,埋进泥土里,塞进墙壁里。有一次造反派又来抄家,把墙壁拆开,七千册藏书连《出身论》一起抄走!全家人焦急异常。郑晓丹从地上捡起被造反派踩脏的一幅画。那是法国画家让一巴蒂斯特·科罗(1796-1875)的名作《阵风》。画面上寒风怒啸而过,飞沙走石,摧林折莽,搅得天昏地暗,肃杀溷沌。晓丹对父亲说:“爸爸,这场运动不也像阵风一样席卷一切吗?但是任何狂风都不能永远刮下去,它总有止息的时候。我相信,历史会耐心地等待着屈辱者的胜利。将来,还是有希望的。”

全家人群策群力出主意,终于想出一个办法,派晓丹弟弟冒险钻进藏着被抄走书籍的仓库里,把《出身论》“偷”了回来……

1968年2月,春节过后不久,郑晓丹听说《出身论》作者遇罗克已于1月初被捕入狱。她十分愤慨,夜不成寐,独自走到小院里。荒郊的夜月冷森森地照着庭院。榆树的枯枝,在大月亮地上投下凌乱的影子。查抄了十八次的家,已经破落得不成样子。她抬头望月,素月流天的苍穹明洁、安静;可是在这块大地上为什么这么疯狂?为什么古代的文字狱,到了60年代愈演烈、变本加厉?为什么这坟场一样荒凉的郊野也不得安宁?为什么“文革”顾问康生从延安时期就制造大批冤笑,诬迫害老干部?为什么他现在又大喊要抓“叛徒”、“特务”?在康生一贯极左的后面,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离篱笆小院一百米左右,有一眼砖窑。社员们用黄土打成的坯,放到窑里经过烈火焚烧,就可变成坚硬的红砖。人,不也应该像泥土那样不怕火炼吗?晓丹突然决定第二天回到地院附中。临别时她对母亲邵清廉说:“妈妈,如果我死了,您不要悲伤。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晓丹回到地院附中提出十八个问题,指出“文革”顾问康生是个大野心家,林彪、江青是毛主席身边的定时炸弹,中央文革搞的一套决不是马列主义……林彪、江青、康生一伙闻讯,立即指使人于1968年4月26日把她关押起来,对她进行秘密刑讯。审讯者要她交代宣传《出身论》和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的罪行。郑晓丹不承认自已有罪,凶手们就折磨她。先是饿她,不给她饭吃,不给她水喝。她喊饿,凶手就把二十多个窝头都端到她面前,立逼她全都吞下去。她吃了几个窝头吃不下去了,凶手们摁住她的身子,朝她嘴里硬塞。塞进去,她吐出来;吐出来,又把窝头塞进去。凶手们要她交代,她沉默不语。于是就打她,打得她浑身青紫,眼脸浮肿。

她什么也瞅不见了。她闭上眼睛,想起了她的妈妈邵清廉。1943年初,妈妈携带大哥,向人借了盘缠,离开老家辽宁新民县,奔赴革命圣地延安。一路上,日本鬼子盘问她,阎锡山部队刁难她,好容易到了山西洪洞县,又雇了个毛驴奔黄河边上的三交镇。从洪洞县到三交镇三百里,到处是山。过了黄河,经过绥德,走向延安。谁知道妈妈一进延安南关招待所就被康生手下的人扣押起来,诬陷妈妈是化装进边区的特务,打她,折磨她,要她坦白交代。她能交代什么呢?……

25年后,康生一伙又指使凶手硬通郑晓丹坦白交代。她能交代什么呢?凶手们见晓丹顽强不屈,就把拴着几十斤重石头的铁丝挂在她的脖子上。她汗流浃背,始终不承认诬陷给她的罪名,表现出一个革命青年大无畏的崇高气节。6月5日深夜,又搞秘密审讯。凶手们把郑晓丹两条腿和桌子腿绑在一起,两条胳膊和椅子背绑在一起,对她严刑逼供。郑晓丹坚持自己的观点,宁死不屈。凶手们把她打得遍体鳞伤,血溅衣裳。垂危时把她送到北医三院,北医三院不收,又把她拉到公安医院。路上她突然苏醒,用极其微弱的声音呼唤:妈妈,这是块什么地方呀?……妈妈……”1968年6月6日清晨,这年仅21岁的姑娘,就被林彪、江青、康生一伙法西斯恶魔残酷迫害致死了!

鲜花般的姑娘,才活了二十一个春秋,就这样被人间蟊贼一瓣一瓣地蹂躏、撕碎!捍卫真理的姑娘,正是美好的青春岁月,就这样被魑魅魍魉们毁灭掉她的生命和肌体!祖国母亲啊,这是怎么一回事呀!?

线香的烟缕在灵堂里萦绕。两个家庭的成员,绕堂瞻仰列士的遗物。

灵堂左侧陈列着一本《卓娅和舒拉的故事》。晓丹生前看完这本书,曾对母亲说:“妈妈,我一定要学习卓娅。”当时她在永定门外蕲家坑七圣庙小学读书。寒假里她把小伙伴们组织起来,冒着风雪,伸出冻得通红的小手,掏通被菜叶堵塞住的水沟,帮助淘米的小孩把洒在地上的米粒捡起来。晓丹班上有个同学,从小死了父母,靠奶奶糊纸盒、捡破烂过日子,经常迟到旷课。晓丹每晚到他家里,先帮他的奶奶糊纸盒,再帮他补习功课,深夜一个人在星空下摸黑回家。在

那春夜京郊的小路,我们的小卓娅甩着小刷辫,挥动着小胳膊,哼着老师教唱的《我有一个理想》的歌,像只小燕子似的快乐飞翔。啊,谁能忘却共和国那朝气蓬勃的年代!少年们学铁木儿,学刘文学;青年男女则把保尔的话抄在日记本的扉页上,作为座右铭。生活如春天的草坪那样欣欣向荣,秋天的枫叶那样热烈火红。

枫叶,一片火红的枫叶,现在就陈列在灵堂的镜框里,那经霜不凋的枫叶啊,是我们晓丹心爱的书签。

镜框里还陈列着两朵喇叭花的标本。早晨开放的喇叭花,含露朝阳,一尘不染,纯洁无瑕,————这就是我们晓丹的情操。

洁白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大照片。这是1968年4月晓丹关押前不久在龙潭湖公园拍的。她站在一株青松跟前,圆圆的脸庞,小巧的身材,秀眉下一对明亮的眼睛,亲切地注视着人们。爽朗、活泼的眉宇间,已浓厚地罩上忧思的神色。一条辫子搭在左胸前,右手紧握住背包带,那鼓鼓囊囊的背包里,塞满了书籍。其时正在流行“读书无用论”,焚书成了一种革命的时髦,但我们的晓丹酷爱书籍。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啊!她那时读书的范围已随着年龄的增大而扩展,《离

骚》、《满江红》、《过零丁洋》、《咏石灰》……是她最爱读的诗词。她尤其崇敬杨开慧,有次对父亲说:“爸爸,杨阿姨死得太惨。如果杨阿姨能活到今天,那多好啊!西汉时有个贾谊,他在长沙做过一任太傅的小官,后人称他为‘贾长沙’。杨阿姨为了真理,在长沙殉难,我看称她为‘杨长沙’才最般配。”

此刻,郑新潮站在晓丹骨灰盒前面,指着一盆冬青树,对罗克父母说:“这盆冬青树,晓丹生前常给它浇水,如今一片青绿,长得这么高了。当年我报国无门,整天艺兰养菊,以寄托精神苦闷。晓丹寒假回家,正值寒兰盛开,幽香盈室。她抚弄兰叶,反复欣赏,高兴地对我说:“爸爸,听说宋总司令也养兰花。兰花是天下第一香,品格高洁。我将来也要养兰花,今后我这小屋就叫兰斋吧。’”

“兰斋”,竟成了纪念她的灵堂!

瞻仰者缓步来到灵堂正中的纪念碑前,两尺高的汉白玉上,刻工精细,字迹秀逸。碑心刻着:

郑晓丹烈士永垂不朽

一九七四年六月六

这是北京城里几位曾经刻过人民英雄纪念碑的老石匠,得悉郑晓丹被害之后,从房山石窝起了一块汉白玉,流着眼泪,一斧一凿冒险刻成的。民心啊,世界上最公正的天平!

小小的灵堂里,摆满了各界送来的挽联、祭文、悼词、花圈。中共北京市海淀区委送来了挽联。同学们送来了悼诗。亲友们送来了花圈。晓丹二哥送给妹妹的挽联是:

太行风暴邢居遭劫忍痛别卓娅

燕市迷离龙湖失散含悲悼长沙

亲属们绕室一周,又回到遇罗克遗像面前。从千劫万难

中保存下来的那份《出身论》,和晓丹一家同生死、共患难整

整13年。纸边已经破碎、发黄,中间印有油迹水渍,现在重

见天日,供人瞻仰。

1970年3月5日罗克被害之后,郑新潮全家守在这份《出身论》旁边,陷入深深的悲痛之中。尽管当时他们一家8口人,每月靠60元勉强度日,仍凑集了一笔钱,由老郑带到北京,想送给死者的父母,表示一点支持和安慰。郑新潮到了北京,找到了出版过《中学文革报》的四中,打听遇罗克的家,人们说不知道。他又从四中转到灯市口罗克母校二十五中,问遇家的住址,人们报以惊恐的目光。郑新潮踏遍了北京东城区的街道,找不到遇家的下落,失望而归。啊,在那世态炎凉的日子里,亲友们冷若冰霜,相继疏远,却有一个无亲无故的不相识者跋涉千里,逆着冷漠的习俗,忍受人们的白眼,担着风险送去一缕温暖,这是何等可贵的情谊!

人们的结合,有的由于物质的诱惑,有的由于友情的眷恋,有的凭借权力作媒介,有的依赖裙带来维系,有的因为相仿的际遇,有的因为一致的兴趣。而他们今天相聚,则是因为在封建法西斯重压下共同的抗争,无私的关怀。这,才是“同志”这个无比高贵的字眼所固有的光辉!

晓丹父亲本想请王秋琳介绍一下罗克一生的事迹,但王秋琳深为郑家的情义所感动,嘤嘤啜泣,泪流不止。邵清廉只得搀扶着她到灵堂旁边晓丹生前的卧室里暂坐歇息。

这里仍如晓丹生前那样,一进门,靠墙码着一摞箱子。另一边立着一个书柜,里边插放着晓丹生前爱看的书籍。紧里边是一张卧床。床边小桌上有一面小镜子,一把小梳子。小梳子上还夹着几根头发,仿佛晓丹不久前还在这儿梳妆,刚刚离开这里似的。

两位母亲坐在晓丹的床上。床边挂着一张牡丹江军马场的照片。照片上有一匹白马,一匹棕马。晓丹(她生于牡丹江畔的拂晓)站立在两匹军马旁,抬起小圆脸望着这边。王秋琳瞅着马的照片,不禁想起东四北大街519号那旧居小屋里,罗克的床边,也挂着一幅马的图片。那是徐悲鸿的名画《奔马》:那匹马儿扬鬃撒蹄,勇猛驰骋,一往无前。罗克就是在他最喜欢的那幅《奔马》下,奋笔疾书,批判姚文元的《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写下了那篇批判“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反动血统论的《出身论》。有一次他到街上去张贴《出身论》小报,有人气势汹汹地威胁:“你等着,小心你的狗命!”他毫无惧色,对朋友说:“我个人的生命算得了什么,如果为了《出身论》而进了监狱,若干年后也总会有人回忆起:在那样危险的暴风雨的岁月里,我发出了维护真理的声音。”一九六七年年底一个寒夜,罗克悄悄对母亲说:“妈,看这情况,我要坐牢了,您要做好思想准备。”1968年1月1日,公安部长谢富治亲自授意逮捕罗克。1月5日,罗克离家之后,从此一去不回……

邵清廉解开一个包袱,把晓丹的血衣一件件翻给王秋琳看。睹物思人,邵清廉唏嘘抽泣,眼泪滴在染着晓丹血迹的衣裳上。母亲的眼泪和女儿的血印洇湿在一起。王秋琳的眼睛模糊起来。她看到的不再是摊在床上的血衣,而是摊在监狱台阶上的罗克的遗物:一副戴了多年的眼镜、一支金星钢笔、一件沒舍得穿的新背心,还有一身旧衣裤。那套旧衣裤克儿用被铩铐锁住的双手,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罗克是怕家里人看到了上面的血迹,心里难过啊。罗克他爹往领取遗物的子上签字时,浑身战粟,拿笔的手抖得写不成一个字。落在纸上的不是一滴滴墨汁,而是一串串眼混!王秋琳提醒着丈夫:“咱们的儿子死得刚强,咱当爹妈的不能当软骨头。眼泪不能在他们面前流。”她接过笔,签了字,然后对老伴说:“走,回家去哭!”便一手拉着老伴,一手托着亡儿的遗物,挺直腰杆走出了监狱……

现在,两个母亲坐在床沿上,相互诉说满腔的辛酸事。过去,这撕心裂肺般的悲哀向谁诉说?她们甚至不愿跟丈夫提起,提起了怕丈夫伤心;她们不愿跟儿女们念叨,怕儿女们听了难受;她们更不愿跟亲友们说及,怕遭到亲友们的嘲笑!多年来,她们所遭受的屈辱从不向人倾诉,她们只是把眼泪往肚子里咽。深夜梦酲,躲在被窝里偷偷哭泣,暗暗抹泪。今天,她们遇见了比亲姐妹还亲的亲人,她们的话呀,就像邢台的达活泉那样,滔滔不绝地喷射宣泄出来。而她们的眼泪,

就像泉水一样,涓涓流淌。

母亲的眼泪啊!哪一块土地上,像我们的母亲们那样,流过这么多的眼泪,受过这么多的屈辱?她们身受着失去亲人的伤痛。她们承担着生活的、精神的、经济的、政治的千钧重压。浩劫、动乱、党难、国难、家难,最大的苦难落在母亲们的肩上。“梦里兰斋慈母泪,望儿山上雁惊寒。”她们面对惨淡的人生。她们正视淋漓的鲜血。她们支撑着一个个破碎的家庭。她们牢记魑魅魍魉犯下的旷古罪行。高尔基笔下的母亲尼洛夫娜,相信儿子巴维尔宣传的真理;我们的母亲们赞扬儿女们对真理献身的精神,深信正义终会战胜邪恶,冤死者终有昭雪之日,以此在漫漫长夜里安慰自己痛苦的心。她们终于挺下来了,熬过来了,盼到了今天,盼到了屈辱者的胜利。

坚韧不拔、坚强无比的中国母亲啊!

晓丹的遗物中间,有一双补了又补的墨绿色短袜。邵清廉抚摸着袜子上的补丁,心疼地说:“我这闺女,从小克已为人,有同情心。我们在北京住时,北海公园有个花匠家庭生活困难,晓丹就把衣服送给他家的孩子们穿。

王秋琳说:“克儿也一样。1966年冬天,姥姥七拼八凑给他翻做了一件棉袄,早晨他穿着去上班,到晚上回家时却只穿着两件单衣,冻得身上打颤。原来他把棉袄送给了一个被轰走后回来上访的街坊。”

晓丹和罗克的母亲,互相夸着自己死去的儿女。王秋琳望着窗外的蓝天,忽然幻想地自言自语:“十多年前,如果克儿和晓丹得以相识,他们倒是挺般配的一对。”又痛苦地回到现实:“如今儿女们走了……我们不迷信,但我希望在九天之上,他们的英魂不孤,能有个伴儿多好,像蓝天里的两朵白云,互相依傍,比翼齐飞,互诉心曲,永伴知音……”

邵清廉颔首点头,怅戚地望着窗外。

这时,郑新潮正好从灵堂那边走进来。他听了罗克母亲的话,沉吟有顷,没有回答。他把两位母亲引到灵堂外的院子里。

10月初的阳光,照着这绿树掩映的篱笆小院。院子中心摆着两盆菊花——— 一盆金黄色,如光辉四射;一盆紫红色,似杜鹃泣血,红黄相衬,彼此辉映。从苏州移来的两丛翠竹,在秋风里萧萧瑟瑟,相互应和。蓝天里那两朵轻絮般芳洁的白云,仍在缱绻依傍,结伴而飞。而在浓密的榆荫下,已堆起一个小小的石山。这里的石头,有的是郑新潮从附近田野里、村道上搬来的,有的石头是他用辛勤培育成的几百盆菊花跟人换来的。郑新潮养过战马,熟悉动物生理、动物生态,对植物生理、植物生态也很有研究。他培育的菊花,品种名贵,

开花不掉叶。人们扛着石头争先恐后地向老郑交换名菊,一盆菊花换一块石头。石头堆积多了,这里便取名为石园。

石园,纪念时代强者的墓园。现在,郑新潮的几十年沉冤已经昭雪。他皓首白发,身穿军装,指点园子里的石、竹,对1957年的错划也已得到改正的罗克父母说:“石碎不改其白,竹焚不改其节。我们两家儿女的英灵安息在这里,像广州郊外黄花岗下并排埋着七十二烈士的忠骨,像人民英雄纪念碑一起纪念着无数为国捐躯的革命先烈。遇罗克和郑晓丹,他们为真理而献身,《出身论》把他们结合在一起。他们生前是同志,死后是战友。我已写信给济南军区炮兵部队的老战友,请他们到山东梁山泊的山岗上选一块花岗岩运来,再请

那几位刻过人民英雄纪念碑的老石匠,为罗克刻块纪念碑立在这里供人瞻仰。不知你们两位是否同意?”

遇崇基听了老郑周到的设想,十分感动。罗克十年前牺牲在永定河边荒郊野外,连把骨灰也没找到,今天总算有了归宿。遇崇基早年在日本早稻田大学学习建筑。他熟悉建筑史,他知道世界上许多名人、伟人死了之后都采用花岗石建筑陵寝,修造纪念堂,刻凿纪念碑。用花岗岩来刻碑,这是对时代强者最好的纪念。

坚强,是马克思最喜爱的品德。花岗岩的坚强精神应该永远赞美。在任何情况下都能抗逆风、顶恶浪、坚定不移、坚强不屈,这才是真正的革命者应有的风骨。正像罗克在1966年8月26日的日记里写的那样:“我一定要记住两件事:一、死不低头;二、开始坚强,最后坚强。”

开始坚强,最后坚强,这是人类思想发展史上不同国籍、不同民族、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的杰出人物所共有的精神。历史上种种邪恶势力,曾用监禁、流放、活埋、火刑、绞架、大刀、子弹、棍棒,摧毁、扼杀、消灭一个个坚持真理的思想先驱者们的肉体。但是,真理是枪毙不死的,正义是掩理不住的,善美是消灭不掉的。而执刑者自己,却在历史长河中留下了永远耻辱的印记。

在我们民族这十年大灾难中,是遇罗克、张志新、史云峰、郑晓丹等烈士的星星之火,燃成了1976年“四·五”运动百万群众齐怒吼的燎原之势,陷林江反革命集团于汪洋大海的火阵之中。这些烈士是人民的精魂、民族的脊梁、祖国的英雄。他们将永远彪炳于不朽史册之中。今天,我们举国上下,在党中央正确领导下,向四化进军的日子里,将永远铭记住:是先烈们的鲜血和生命,为我们拓出了新长征宽阔的道路……

哀乐声里,两位烈士的父母,把院子中心那两盆傲霜的秋菊,移献到石山面前。他们遥望苍天,肃然祷祝。

啊,华夏恶魔正公审,石园家祭告忠魂。

忠魂兮归来矣!